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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麋鹿(二)

洪武十三年的秋天是大明立国以来最温暖的一个秋天,已经到了十一月,京城里还没有一点儿冷的意思。在漫长而无风的秋日里,树木都换上了一身金色,京城人爱树,家里有旺盛的树木图的是个吉祥。何况这叶子还是金的,是家业兴旺的象征。

栖霞、牛首,这些风景之地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游人,读书人爱这个调子,在山上的寺庙里沏上杯茶,摆几局子,谈文论诗,不胜风雅。这个秋天也的确有很多可以入诗或入画的盛事,比如说那几天来泊的战舰,如浮城一般逆流而上,帆若流云。从船上卸下的东西更让人惊叹,据有机会靠近的人说,那一船船都是金子、银子还有珍珠翡翠等价值连城之物,是高丽赔偿给大明的。让异族割地赔款,那好像是自打宋朝后就没遇到过事了,看着一箱箱的银子被抬上四轮马车,拉进国库,围观者的欢声震天。

“皇上有了银子花,明年的税该不会催那么紧了吧”,街道边的店铺老板一厢情愿地想。

读书人的看法总是和百姓不太一样,老成持重者会摇头,“这绑人国王,空人府库的行为,有违君子之道,倒有点儿像绑票的强盗”。

年青一点的,则多认为靖海侯太过妇人之仁,抓了高丽国王,再胁天子以令诸侯,李成桂和那些勤王的义军还能折腾到哪去,况且老将汤和还在他身后虎视旦旦。

尽管在京城的茶楼上显眼之处都贴着“少谈国是,莫论人非”、“菜从口入,祸从口出”,大家私底下还是要交流一番,特别是到了山林、寺庙这种人少的地方,争论起来唇枪舌剑,更是热闹,若不是顾及读书人的脸面,有好几次都要大打出手。

从春天起,几乎整个京城都在关注着这场战争。各种消息和观点主张漫谈乱飞,消息和观点的主要来源依旧是《北平春秋》和《北平新报》,这两张报纸一个长于分析,一个信息及时,几乎卖得洛阳纸贵。京城的商人可也没闲着,他们虽然没有北平那么灵通的消息,也不会放着银子不赚。每当北平的报纸一出版,第一时间就有快马接力南传,不到三天,京城的字画摊上就摆满散发着未干墨香的同样版本,并且印刷技术和纸张都无可挑剔。

京城不比北平,皇上眼皮底下还是少捅篓子,这些白纸黑字的东西哪天被人参上一本,或被好事者找出点儿麻烦来,可不是闹着玩的。盗版则不同了,钱自己赚,责任是北平那帮人的,况且还不用给那些写文章的人润笔钱。反正那边的事,官府历来睁一眼,闭一眼。

读书人们最惬意的事就是隔三差五买上张新报纸,乘上四轮马车参加朋友的清谈。四轮马车比轿子快,有这东西是身份的象征,虽然这车到了城外的差一点儿路上好出个毛病,但总比走着的强吧。这马车不比报纸,可得买北平原产货,京城这一带的仿制品不实在,哪天走着走着车轴咔嚓下子断了,摔个灰头土脸不说,还得一步步挪回城去,那眼可就现大了。“这是咱这钢不嗯(硬),那帮家伙废了皇上几十万两银子,就是炼不出好钢来,简直呆得一屁掉糟(一塌糊涂),被拉去充军,活该”。吃过破车亏的人提起京城附近的冶炼场来,个个都义愤填膺。

可充军未必是件坏事,虽然说“好铁不撵钉”,但是这跟着太子出征的人,无论贵贱都发了点儿小财,听说高丽那边金子便宜,李尧将军又不是个省油的主,高丽王都的贵人见了大明小兵就偷偷往怀里塞金子,还唯恐对方不笑纳。曹振将军顾不过来,朱二先生有意纵容,还有个从没有人见过他讲理的常大将军旁边煽风点火,反正有命回来的腰包都很鼓。个别家在京城的士兵,新修了房子不说,媒婆都踏破了门槛。

“不就是有了几个臭钱么,前年还和我们一起在太*底子蹲着抓虱子呢”,一些闲汉撇着嘴数落,说完了,拍拍屁股,收拾收拾,找把刀子刮刮脸,还得到江边上看看水师今年招人不,运气好被挑中了,说不定明年这时候,用花轿子抬新娘子进门的就是自己。

那些在冶炼场被拉去充军的,大小也是个官,没准等下一仗打完,能封个将军,这也叫否极泰来。正去年主动从军的世家子弟现在都升官了,有人还用功名赎了其父辈亲近胡党的罪名。要想立不世功名,还是得从军啊,“请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北平春秋》和《北平新报》从震北军出关之日起就吵得厉害,热闹之处以至于人们抓起报纸,第一个看的不是连载的《三国演义》,而是两个报纸的吐沫仗。两家报纸一个注重道义,一个注重利益,各说各的理,并且各自的报纸上还有正反观点,自己打自己嘴巴。就拿朝廷最终没选择灭掉高丽而是接受了其再度称臣这件事来说,《北平春秋》的头版头条是,这符合圣人之道,不为己甚,“蹊牛夺田,古之仁君不为”,把这个策略赞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而在其第二版,则针锋相对地认为,朝廷此举有养虎遗患之嫌,高丽国一旦恢复了元气,辽东依然不安宁。

《北平新报》的正面观点是,此事压根和道义无关,曹振的士兵太少,向高丽运送弹药也不容易,震北军的最大弱点是必需有充足的弹药供应。如果再坚持下去,一旦震北军弹药耗尽,双方难免两败俱伤。此外,高丽王在国内号召力本来就不大,挟持他没太多意义。相反李成桂以民族大义为口号,尽得高丽民心,即使大明击败了李成桂,光扑灭各地的反叛也要数十年,太不合算。反而是收回自己的国土后,勒索一笔赔偿更合适,高丽国王无论换成谁,只要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就得恭恭敬敬的按期支付赔款,这种巨额的赔款,只会让高丽越来越弱。反面观点是,短期来看,不灭高丽好处比灭掉它大。但从长远利益分析,应该灭掉它。李成桂狼子野心,一定会找机会东山再起。况且灭掉高丽,虽然平乱会耗上些年月,但百年过后,高丽人都成了大明百姓,谁还记得故国衣冠,天下永远太平才是万世之利。

刚刚回到国内的曹振可没时间理会别人怎么议论,他给武安国的解释也不过是“力穷”二字而已。而朱二先生对此的理解是,经过数百年的发展,高丽已经形成自己独特民族,与塞外各部落不同,那些部落无论是认为自己是夏、商还是周的后代,至少还认为自己是中原人,而高丽却从来没有这样的传说。击败李成桂容易,消灭高丽人的反抗难。辽东被高丽占领了那么多年,苏策宇依然带领自己的部众不肯屈服。从“鞭子”眼中,你能看到深深的不屈与刻骨的仇恨。同样,即使大明占领了高丽全境,高丽人中也会有苏策宇这样的英雄前仆后继。“谁也不希望我们的后人终日生活在仇恨中”,他对着武安国,轻轻地说。

虽然未必认同朱二的意见,武安国依然很欣赏这个独立思考的人。微笑着吃了个刘凌亲手做的桂花蜜饯,仿佛陶醉在其中的甜美般半天才评价道:“怎么处理高丽,那是你们的事,你们当时觉得合适,就是合适,反正皇上授权给你们了。至于后辈如何,他们会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我们管好自己这一辈子就行了,何必考虑那么多。说不定哪天高丽人会和我们联起手来,对付共同的敌人呢”?他想着自己那个时空朝鲜半岛那场让世界重新认识中国的战争,渐渐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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