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宫的地下暗道是用一块块一尺长宽的方形岩石垒成的拱形隧道,在通道的顶上依稀可见当年用麦秆和泥土填抹岩石缝隙留下的痕迹。但是在离地面一尺高的地方,因为常年受雨水的冲刷,石缝里的黄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蔓延生长的墨绿色的苔藓。两百年来,那些高坐明堂战战兢兢的君主们早已化作一抔黄土,被他们踩在脚下的,这不见天日的青苔却生得茂盛-,活得肆意。
齐侯一声不吭地走在我们身后。无恤带着我踩着干燥的岩石一步步往前挪动。之后,走了大约半刻钟,眼前突然出现了许多堆放得错落有致的长条巨石。这些巨石像一棵棵生长在地底的大树,脚踏着大地,头顶着拱形天顶,用自己巨大的身躯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在巨石与巨石之间有无数条手掌宽的缝隙,手可以伸进去,但脑袋是决计挤不过去的。
“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把通道打开。”无恤捏了一下我的手,拿着火把朝石林的右侧走去。在那里,有一条专为齐庄公私通臣妻而挖掘的密道。当初行走在这条密道里的庄公,早已经成了情人夫君剑下的亡魂。七十几年后,这条害死一位君主的死亡密道,却变成了另一位君主的逃生之路。世事变化实在让人难以预料。
我和齐侯站在黑暗里,视线偶尔交错却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鲁姬走了有多久了?”齐侯突然开口问。
“嗯,三刻钟吧!这暗道不到一里地,他们这会儿应该已经平安出城了。”
“这里是寡人的家,你们却比寡人还熟啊!嗬,难怪陈恒那厮背地里总叫寡人‘半混’,他叫得可真是没错。”齐侯苦笑一声,讪讪道。
齐人管傻子叫“半混”,一个国君被自己的臣子叫成了傻子,这会儿又跟着两个晋国人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暗道里逃命,可想而知他此刻心中的滋味。
因齐侯这话说得又苦又涩,叫人不好接话,我只能转口问:“外臣听说右相出宫调兵了,兴许他很快就能带着临淄守军回援内宫了。”
“阿拾——”另一头,无恤已经搬开了堵在密道入口处的大石,他举起火把冲我们挥了挥。
“走吧!”齐侯看了我一眼,转身往右边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与大城相接的齐化门被陈恒的人从外面堵上了,右相还来不及出宫,陈氏的人就已经攻进来了。”
“那右相现在人在哪里?他怎么不和我们一起走?”我快步跟上齐侯,惊问道。
“他拿自己做饵,又找人扮作寡人,现在已经带人从北门突围,引开陈恒的兵马去了。”
“右相带了多少人马?”
“寡人宫中尽是与陈恒同流合污的侍卫,哪还有什么人马?不过是四十个还愿意为寡人一抛头颅的剑士罢了!”齐侯说到最后声音一黯,吞咽了两下再说不出话了。
“尊上,你们先进去,我在后头把门堵上。”无恤把火把交给齐侯,齐侯猫着腰钻进了密道。
以己为饵,领兵突围。想不到这右相阚止居然还有这份血性?阚止这人我虽不喜欢,他死了对晋国也有利,但带着四十个人就敢突围北门引走陈恒,却着实让我佩服,也的确当得起“君子”二字。
“你什么呆啊?快走吧!”无恤拍了我一下,我连忙俯下身子跟了上去。
这是一条逼仄、低矮的通道,因为出入的两头都有大石遮挡,所以在封闭了七十几年后,里面的空气早已浑浊不堪。这种味道很奇怪,不是草木尸体腐烂后的恶臭,而是一种苍老朽败带来的死气沉沉的霉味。这味道让我想起了盘踞在头顶上方的这座宫殿,想起了这个盘踞在东方大地上的国家,内里的侵蚀已使得它无法抗拒腐朽,而后衰败的命运。
在无恤手中的火把熄灭前,我们三人终于来到了暗渠与临淄城外系水相通的出口。在这里,几束天青色的亮光穿过厚重的藤叶从外面透了进来,我听着耳边哗哗的流水声,悬在心头的巨石轰然落地。
我们逃出来了,我们终于顺利地带着齐侯逃出来了!
掀开那片郁郁青青的藤萝,奔流不息的系水就在我们脚下几寸的地方欢唱着流过。我看着脚下的河水突然有了一种压抑许久后突然被释放的感觉,那感觉在我胸膛中奔涌着,让我想要不管不顾地大喊几声。
无恤见我喜出望外,反而沉下了脸:“现在先别太高兴,我们到了这里,只算是逃出了陈恒的爪子,要想真正逃出他的眼睛,必须先到柳州渡和我们的人会合。”
“嗯,我知道。”
“寡人……不会游水。”齐侯掀开藤蔓看了一眼底下十丈多宽,波浪翻滚的河面,紧紧地抓住了洞口的藤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