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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包袱,秦素后来扔了。 也或许,她最终还是将它带在了身上。她已经记不清了。 年华如逝水,渐渐洗去前尘,许多的人来了又去,从她的身边依次经过,若蜻蜓点水、似寒雁穿潭,与她的生命轻轻一触,便即分开。 她为隐堂效力,辗转于赵国的士族门阀,又阴差阳错回到了陈国,在深宫里自顾不暇。 渐渐地,她忘了自己的来处,唯偶尔午夜梦回时,会想起那一夜萧疏的星子与月华,会觉出胸口那一丝微微的热。 那样的一种温度,经年之后,似仍旧穿透了无尽的岁月,烙在她的心口。 她并不知道秦彦婉后来怎样了。 那张清丽而忧愁的容颜,自那一日之后,便从不曾在她的故梦中出现。 秦素的心底泛起苦涩,渐渐蔓延至舌尖。 “二姊,六妹。”有人唤了一声。 秦素转回心神,循声看去,却见四娘秦彦贞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秦彦贞只比秦素大了几个月,却出落得秀丽,身量比秦彦婉还要高些,面貌轮廓肖似林氏,唯眉眼间多了几分恬淡,宛若画中仕女,有一种徐徐淡雅的风致。 “四姊好。”秦素向她行了个礼。 秦彦贞点了点头,又端详了她两眼:“黑了些,太瘦了。” 她说话的声音也是淡的,表情更是淡近极无,语罢便静静立在了秦彦婉身侧。 秦素佯装害羞垂下了头,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 说来也是怪事,秦府东、西两院明争暗斗,连院子的名号都要比照着起,然小辈之间却鲜少勾心斗角之事,至少前世的秦素便不曾听闻过,她想,这或许是因了太夫人及秦世章的双重影响所致。 秦府小辈皆是打小便听着太夫人讲古长大的,太夫人总说,秦家在那样艰辛的磨难中生存了下来,靠的便是齐心合力。而秦世章却奉行老庄清静无为之道,行止超然,为人谨持。家中子女多多少少受他二人影响,争斗之心自然便也没那么重了。 秦素垂眸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身边又多出了两个矮矮的小人儿:八岁的五郎秦彦朴脸儿圆胖,大眼睛黑黝黝地如同宝石;六岁的七娘秦彦柔皮肤细白,宛若瓷人一般。 他们两个年纪小些,皆不大认识秦素了,秦彦婉便低声叫他们行礼,态度十分温柔。 东院晚辈本就以她为长,而小辈们看来对她亦十分亲近,秦彦柔便一直缩在她身后,只露出个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秦素。 秦素对她笑了笑,脑海中浮现出前世最后一次见秦彦柔的情景,彼时的秦彦柔已近十岁,出落得清秀可人,一手绣技尤为出众,据说是她的生母徐氏亲手教的。 却不知秦府抄家之后,这个心灵手巧的小姑娘,有没有得到一个好些的结局? 雨丝纤细、流水潺潺,东华居的回廊转角处,一丛芭蕉犹自青翠,蕉叶上坠下透明的水滴。 秦素正出着神,却见正房明间虚掩的门扇终于开启,粗布棉帘被人从内挑开,露出了林氏模糊而疲惫的脸。 “请郎君与女郎入内。”青衣小鬟躬身行礼,分列于屋门两侧 “快进来吧。”林氏亦在胡床上向外招了招手,看向秦彦婉与秦彦贞的眼神里,含着些许心疼。 几人依着序齿鱼贯而入,齐齐向林氏见礼。 “都起来罢。”林氏憔悴的脸上撑起一个笑,招呼小辈们坐下,又叫奶姆将秦彦恭抱了出来。 秦彦恭今年才只三岁,正是渴睡的年纪,此刻想是尚未醒透,在奶姆怀里揉眼睛,看见林氏便伸手要抱。 林氏自见了他,面上便亮起了一层柔光,再不复憔悴的模样。她爱怜地将秦彦恭抱在怀中,眉梢眼角皆染着笑意。 年近三十才生下这么一个儿子,林氏自是疼到了骨子里,抱着爱子掂了掂,便柔声地问:“冷不冷?饿了么?”又问奶姆:“昨晚睡得可好?” 奶姆恭声道:“小郎君睡得极好,只半夜醒过一次要水喝。” 林氏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搂着秦彦恭软语哄了好一会,方叫奶姆抱了他下去。 直到那奶姆的身影消失在棉帘后,林氏才终于转过视线,看了秦素一眼。 秦素敛眉端立,衣袖垂得笔直。 她方才便一直站在堂下,林氏却像是才看见她一般,这让秦素觉得十分无奈。 这是她回府后与嫡母的首度见面,需得大礼跪拜才合规矩,可方才林氏自顾自逗弄幼子,秦素便只得立在一旁候着。 还好她没有先跪。 秦素心中暗忖着,一面已是跪伏于地,大礼拜见,恭谨地道:“不肖女六娘,拜见母亲。” 林氏的视线垂了下来,在秦素的身上轻轻一碰,便又立即转开,仿佛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事物一般,眉尖蹙起,饱满的额头瞬间布满了阴云。 别的庶子庶女也就罢了,唯有秦素,林氏有种格外的厌弃。 这厌弃一方面是因为秦素的出身,另一方面却是因为,这样一个不洁的外室女,秦世章却偏要放在长房的名下。 林氏的胸口有些发闷,觉得喘不上气来。 砖窑给了二房,瓷窑也给了二房,就连儿子的数量也是二房多过长房。好事皆被二房占了,他们长房得着了什么?除了那点不值钱的田产铺面,还有个鸡肋的管家权,便只剩这个外室女了。 林氏直直地望着窗外,眉间压抑的情绪几乎拢不住。 房间里一片沉寂,除了她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便没有别的声音。 秦素安静地跪着,膝盖有些隐痛。 幼时在祠堂受了寒气,其实并不算多大的伤,只是林氏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一直没叫医来治。前世直到秦素进入隐堂,那隐堂的医用了最普通的膏药,贴了三个月便即痊愈。 这一世,秦素是不会再去隐堂了,她想,这膝伤还是早早治好为妙。 一阵雨声破帘而入,寒风在屋里打了个转,凉意侵人,卷起座中几方衣袂。 林氏像是突然醒了过来,视线重新落在秦素的身上,良久,眉心皱成了川字。 “如何不见阿豆?”她的声音抑得极低,如同帘外压抑而沉暗的天。 秦素向着地面嘲讽地笑了笑。 简单而直接,这确实是林氏一贯的风格。 她直起腰身,自袖中取出报官后的那一份备案,双手高举过顶:“母亲恕罪,阿素擅自作主了。” 林氏身旁的一个使女上前,接过备案奉予林氏,林氏匆匆扫了几眼,面色微变:“逃奴?阿豆逃了?” 她着实是难以置信。阿豆一家皆在她名下的铺子做活,家中颇有进项,阿豆虽在田庄,却也没吃过多少苦头,有什么理由逃跑? 林氏的眉头越拧越紧,怀疑地看着秦素:“阿豆一向忠心老实,六娘,你是不是弄错了?” 秦素摇了摇头,却并不开口。 此事并不宜于经由她的口说出,就算她说了,林氏也仍是怀疑,倒不如再等两日,由旁人亲自去太夫人跟前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