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里客人不多,街上却十分热闹,她们一路顺畅抵达,莫不是因马车挂着平阳侯赵家标志。却不是从前门进,让管事去找了茶楼掌柜,把后门开了,掌柜亲自清出一条无人经过楼梯,随行婆子又前面查看是否妥当,秦氏、明玉、韩氏、明菲等一行人才顺着楼梯攀上三楼临窗雅间。
也就是德恒楼高一层,德恒楼茶汤生意面向各种阶层客户,一楼是一般平头百姓也吃得起茶,每日里又有说书先生或唱曲儿讨赏过活。因此便是生意淡季,一楼也十分热闹,二楼一个大厅,又设有雅间,茶也卖得是高一级。三楼不同,因德恒楼地势较好,地势又略高,三楼之上竟隐隐约约能瞧见皇城一代富丽堂皇建筑棱角,若往下,整个子午街大半收入眼底,却又十分静雅,因此只设了雅间。
便是如此,这样场合终究不是妇道人家该来地方。明菲从昨儿就开始张罗,对此连秦氏也有些不好意思,“让你们也跟着出来,不晓得家里人说什么没有?”
明菲笑道:“到底都不是姑娘家了,平常出门也是常有事儿。这一代是京都数一数二热闹街市,从南往北什么东西都有卖,京都许多老字号铺子都这一代。去年我还随着婆婆来了一趟,让铺子里将饰品送来我们挑选。听掌柜说,就是平常日子,这里也接待女眷。”
确,她们来了之后,虽是掌柜亲自张罗,可却条理分明很,专设了个后门,马车能直接进来,后门处一个大院子,便是楼梯也不止她们走过那一处,瞧着竟有四五处。虽然窄小,竟容得下三个人并排而立,但楼梯却是直通三楼,晓得一楼、二楼吃茶客人多,一路走上来却不闻喧哗。
雅间不大不小,越一丈方圆,一面临街,窗户就几乎占了一堵墙,挂着藕荷色窗帘子,这么个高度,便是把窗户开着,也没人能瞧见。一面开了门,另外两面分别挂着春夏、秋冬京都风貌图,虽不是古董,却自成一派,看得出作画之人修养极高。清一色黄杨木本色家具,送来茶具,竟是一整套晶莹剔透翡翠茶碗,将茶色也熏染碧翠可人。
赵嬷嬷一面将茶呈给秦氏,一面道:“掌柜说了,这套茶具前儿才购买,还不曾取出来用。”
明菲摩挲着茶盏儿,失笑道:“这个掌柜怕是又帮哪个铺子卖东西吧?”
这事儿韩氏清楚,笑道:“我娘家哥哥就这里买了两套茶具回去收藏,细说起来,这里老板和掌柜都是识货,虽然价格略贵了几分,却也无需自个儿去挑拣。瞧着能买得起客人,便将这些好东西拿出来,若觉得不错,临走时直接买了去,这中间差价,怕是比他们这里面好茶也要贵上几分。”
岂止几分,怕是要贵几倍,否则只卖茶如何撑得起这么大一个茶场。因老板和掌柜做起这样买卖,因此或有人家送礼时一时半刻寻不着合适,就直接来这里瞧瞧。这三楼雅间,每个屋子布局都不同,比如她们所这里,那四副明玉一来就引起明玉注意水墨画,便是本朝开国首辅遗留墨宝。有些,家里败落,便将祖上遗留贵重东西存放这里卖。
明玉和秦氏都明白,韩氏、明菲一唱一和说起这些没要紧话,她们不必一心记挂着街上动静,等待时间也能过得些。
但明玉还是由不得频频朝街上望去,或听得马蹄声,就立即望去。许是频繁动作让衍哥睡得不安稳,揉着眼睛醒过来。已经渐渐对雅间熟悉起来元哥就不肯呆明菲怀里,明菲见他不安分,交给乳娘,抱着他去另一边比较宽敞榻上玩耍。又有卖乖婆子从街上买了玩偶来,元哥玩得高兴,韩氏让乳娘带着翰哥也去了,朝明玉道:“让衍哥也去玩吧,白天也这样睡,没得晚上睡不着。”
这个明玉倒不担心,不管衍哥白天怎么睡,晚上照旧吃了晚饭,秦氏屋里玩一会儿就开始打瞌睡,一觉醒来通常早饭时辰都过了。
衍哥大概也对鲜玩偶颇有兴致,吵着过去了,明玉怕他争强好胜,不留神伤了两个小,让落英、落翘也随着云妈妈过去盯着。
雅间毕竟地方不大,其余跟来婆子、小厮皆底层吃茶,跟来上面都是近身服侍管事嬷嬷或大丫头,这会子丫头、乳娘都去逗三个孩子玩耍,留跟前只有各自嬷嬷并秦氏身边莲蓉。
就这一闪神功夫,街上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等明玉趴窗户口朝街上望。马蹄声已远去,她不免露出两分失望来。
韩氏见了,道:“十三妹妹也别这样着急,我是见过舅舅从前回来景象,等着街上开始肃清,也就差不多了。”
又见明菲、明玉皆把目光移过来,便细细将那景象说了一番,明玉心却慢慢沉下去,大队伍进城时,不晓得能不能这么短距离之内看到楚云飞。只是眼睛却不由自主,街上来回巡视,坐明玉对面秦氏,比她镇定一些,但也是听到响动就往街上瞧,韩氏、明菲说话,也不过偶尔心不焉地应一两句。
渐渐,韩氏和明菲也安静下来,不晓得过了多久,街上终于有了动静,只见两行人步调不紧不慢,跑着从街上穿过,行人或马车,皆退到两旁让道。明玉心一紧,这场面便是方才韩氏说。
虽然三楼之上,窗户开着,下面动静却也听得一清二楚,明菲、韩氏也朝窗前靠拢,两行人前面开道,不多时既有马蹄从中间穿过,韩氏不由喃喃道:“已进城了。”
明玉便忙朝子午街另一头望去,可视线终究受阻,也不晓得是着急还是怎么着,心头“砰砰”跳得欢畅,握着扇柄手不觉紧了紧。虽然晓得安大将军回来,可也不见得楚云飞就一定跟着回来了,安大将军长子便没有回来,而是留任甘肃。转念又想,楚云飞武举出身,比不得安大将军长子从小军中长大,且又有安大将军这样威名远扬父亲,再者,安大将军从前便是甘肃总兵,楚云飞考了武举就去了安大将军身边,从京都动身时并无确切官职,这三年,虽然军中得到历练,由安大将军提拔做到了正六品武官,然而这样武官却是战事所需临时任命。
就她胡思乱想间,街上热闹起来。远远能瞧见身穿盔甲将士骑马行来,马蹄由远而近,并不急促,反被瞧热闹夹道欢迎百姓喧哗声掩盖了过去。
丫头们也被街上喧哗吸引过来,三位乳娘怕三个孩子闹腾,索性全部抱起来。
秦氏忽地朝云妈妈招手,道:“把衍哥抱来。”
围身边丫头闻言忙让开,衍哥也不要云妈妈抱,自个儿走过来,由于身量尚小,还没窗台高。秦氏便将他抱起,让他站椅子上,又细声嘱托:“抓稳了可别掉下去。”
衍哥撇撇嘴不服气地道:“我要向阿阳学,上房顶也不怕。”
这个高度可比房顶高,云妈妈也担心,忙过来蹲着抓住衍哥脚腕。
这么一折腾,大队伍徐徐而来,明玉也顾不得失礼与否,恨不能整个身子都探出去,还是明菲一把抓住她,低声道:“小孩儿有样学样,可别叫衍哥跟着学。”
明玉只得作罢,好大队伍很就到了茶楼下方,明玉一个个细细瞧,皆是从前线回来,看起来是已整顿过军容,显得英姿飒爽。可惜,这前头二三十个人当中竟看不到楚云飞身影。心里只盼着这些人些走过去,岂料,另一头三匹马飞奔而来,看清楚来人,韩氏低声道:“是金福海!”
又道:“怕是送圣谕来。”
果然,队伍停下来,又让了道让这三匹马过去,不多时,马蹄声彻底停下来。明玉探出头望去,只见身穿监官服饰人从马上下来,上前走了几步,一辆马车前停下。说了什么听不清楚,她也没心思去听,她目光完全被一个人锁定——楚云飞。
其实这个距离看并不清楚,可她就是能确定,那个从一匹棕色马背上下来就是楚云飞。
察觉到她目光激动,秦氏也顺着望过去,便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韩氏却蹙着眉头低语道:“舅舅回来嫌少乘坐马车……只怕旧疾又犯了。”
说着就立即叫了身边丫头来,吩咐道:“马上叫小厮去给舅妈说一声。”
回了祖籍安夫人以及女眷,也数日前回到了京都,明玉、秦氏本该去拜见,毕竟楚云飞军队里承蒙安大将军照顾,只是,她们才抵达京都没两天,韩氏又说安夫人才回来,家里也乱,何况都是亲戚,不必乎这些虚礼。
楚云飞与韩氏嘴里所说金福海说了几句话,那金福海又对着马车行了礼,便有随行将士撩起帘子,毕竟背了光,却瞧不见帘子里情形。过了一会儿,帘子放下来,三位骑马而来宦官先行一步,大队伍这才再度以不紧不慢速度前进。
复又翻身上马楚云飞,轮廓渐渐清晰起来。不晓得是不是长久不眨眼缘故,眼泪不可抑制地从眼角滴落,不过三年,却沧海桑田,楚云飞比以前黑了,穿着银灰色盔甲,露出里面青色衣角,剑眉如飞,那双深邃眸子,仿若猎鹰,微微仰起蓄满胡茬下巴,朝明玉、秦氏这里望过来。
午时秋阳,明媚而刺眼,眼泪再也止不住。疼得厉害,却又舍不得眨一下眼睛。还是明菲拿手帕替她擦了去,低声道:“已平安回来了。”
明玉紧紧抿着嘴唇点了点头,就这样与楚云飞遥遥相望,直到连背影也看不见了。
衍哥蹙着眉头,问了一句:“那个是爹爹?”
秦氏用帕子摸了一把泪,指着远去背影,笑道:“就是那个……”
衍哥仍旧一脸疑惑,看了看祖母,又看了看泪流不止娘亲,道:“奶奶和娘为什么哭?难道不想见到爹爹?”
明玉一边抹泪一边摇头,多少个梦里,她总能看到楚云飞像只慵懒猫,歪榻上笑眯眯看着她。醒来后却原来是梦,不晓得以后还会不会有那样日子……但至少,这一回是真真切切看到楚云飞,而不是梦里。
“既然见到了爹,为什么不来与我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