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珍朝躺床上王夫人见了个礼,嬷嬷就忙搀扶起她。
“夫人药吃了没有?”如今虽比不得严冬,但王夫人自病倒之后就手脚冰冷,身上盖着厚厚棉被,屋里生了炉子,便是如此,仍旧不敢把窗户打开,唯恐王夫人着了风寒加重病情,因此这屋里时时刻刻都弥漫着一股子药味儿。王夫人又不能起做,除了药味儿还有别味道,为了里头服侍人好受些,彻夜都点着香料,多种味道混合一块,初初从外头进来,总叫人觉得恶心。
明珍问了一句,就忍不住用帕子擦了擦鼻子,以此掩一掩,等略适应了才把帕子拿开。
嬷嬷见了,忙担忧地问:“大奶奶风寒之症还没好利索?”
明珍顺着略点头,日日这屋里,估计饭也吃不下去,去年冬天明珍与王志远一道去街上发放药,回来就感染了风寒,可把一家子吓坏了,以为不留神染上瘟疫。
“大奶奶坐下吧。”嬷嬷亲自去搬了凳子来,等明珍坐下才回道,“夫人才把药吃了,奴婢已使人去端晚饭过来,夫人见不着大爷,奴婢还怕夫人不肯吃药,正想着使人去请大奶奶和哥儿,可巧大奶奶就来了。”
明珍暗暗冷笑,嬷嬷又走到床边,见王夫人眼珠子往外,晓得她要看看宪哥,就捧着她脑袋侧方,后面又拿枕头垫着背,一边笑道:“宪哥是孝顺孩子,换了衣裳就忙过来瞧夫人。”
宪哥就站床正前方三步远距离,王夫人一双眸子紧紧盯着他,盯着宪哥背脊生凉,下示意地缩了缩脖子,暗暗地往后退了两步,嬷嬷叹了口气笑道:“夫人天天儿都能见着宪哥,还是看不够似。”
明珍朝宪哥招手,宪哥才行了个礼,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祖母。”
床上王夫人似是受了什么刺激,张了张嘴可惜说不出话来,只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双眸子虽有焦距,却无任何情绪。自从王夫人病倒之后,就是这个样子,平常半点儿动静也没,只要见了大爷、宪哥才有反应。
可太医又嘱托,王夫人不宜激动,要保持平和心态,才有好转可能。因此,嬷嬷忙劝道:“夫人别着急,等略好些,您就能和哥儿说话了。”
隔了好半晌,王夫人紧咬牙关才慢慢松开,眼角流下两行清泪,嬷嬷忙取出娟子替她擦了。
一时丫头把王夫人晚饭送来,嬷嬷叫了两个壮实婆子,扶着王夫人坐起。把炕桌搬来,明珍便端着粥,移到床边,舀了一勺送到王夫人嘴边,王夫人却紧紧抿着嘴唇。
自从王志远从刑狱司回来后,晚上都是王志远亲自喂王夫人吃饭,今儿不是王志远,她不肯吃,明珍也没法子,换了嬷嬷来喂,仍旧如此。
嬷嬷叹了一声,她一直王夫人屋里服侍,外头大爷出了什么事儿她还不晓得,就问明珍:“大爷又做了什么惹老爷生气?”
“今儿上午他出府又去了北街,我得知了立马就打发两个小子去请他回来,结果他喝得烂醉,被老爷晓得了。”
嬷嬷愣了愣,蹙着眉头道:“上回大爷去,老爷大怒,今儿大爷怎么又去了?”
明珍想到王志远去北街目,心里又是一冷,声音也跟着冷下来:“还能因什么?死性不改!”
嬷嬷倒是极能体谅明珍心情,回想起来,自从王志远出事后,王夫人急得没主意,老爷气恼一开始又不肯管,倘或不是明珍,还不晓得会怎么样。后来王夫人急出病来,也是明珍去宫里求见了王贵人,这才把王志远从刑狱司弄出来。
爆发瘟疫后,也是明珍出主意主动拿出自己嫁妆,打发人去外省购买药材,等药材买回来,王老爷才把银子给明珍补上。后来发放药材,王志远不肯抛头露面,也是明珍好言相劝,不惜冒着被感染瘟疫风险,陪着王志远去街上,才有了眼下好风声。
说来说去,明珍身为王志远妻子,为王志远也做得够多了。可王志远从刑狱司回来后,却没明珍屋里歇过一晚上,就连嬷嬷也替明珍难过,这会子明珍说出这样气话,嬷嬷若不能理解,可就真没良心了。
想到这里,嬷嬷忙宽慰明珍:“老爷自会好好说说大爷,大奶奶别难过。夫人是没法子开口说话,倘或能开口,也要替大奶奶说说大爷。”
明珍神色清冷,嬷嬷瞧着她脸色不好,又忙道:“大奶奶风寒还没痊愈,夫人这儿奴婢伺候着,您回去歇着。”
明珍也不愿充斥着各种味道屋里待,不过例行嘱托嬷嬷和屋里服侍几句,便牵着宪哥手离开。
瞧着他们一大一小背影,听着自个儿心腹嬷嬷话里话外对明珍维护,王夫人只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嬷嬷以为她舍不得宪哥,忙开解道:“哥儿年纪小,还长身体,误了吃饭时辰,没得伤llxnet了胃落下病根儿,夫人也晓得哥儿是个体弱。”
王夫人牙齿却咬得紧。
嬷嬷只得一叹,王夫人这么个情形,心情浮躁,不能通情达理也情理之中。因没见着王志远,王夫人晚饭到底没吃。而回到自个儿屋里明珍,也毫无胃口吃饭。
这一次王志远大白天地跑去吃花酒,吃得烂醉回来,王老爷也着实气得不轻,平常宪哥下学还要问一问功课,今儿也没问。是以,明珍带着宪哥到她屋里吃,这会子宪哥也放下了碗筷。
乳娘嬷嬷见他碗里还剩下许多,又劝着宪哥吃。宪哥摇头,低声道:“娘亲不吃,我也不吃。”
这一声“娘亲”把明珍飘远心思拉回来,抬头看着对面宪哥。已经吃六岁饭宪哥,生眉清目秀,一双圆溜溜如黑珠子似眼睛与明珍眼睛半点儿也不像。
明珍打量让宪哥有些怕,以为明珍生气了,忙端起碗道:“娘亲别生气,儿子不会剩饭,儿子再也不会惹娘亲生气。”
说着就端起碗,直往嘴里扒饭,明珍不言语仍旧盯着他看,宪哥吃着吃着,害怕眼泪顺着脸蛋流下来,口齿不清哭道:“儿子再也不会惹娘亲不高兴,娘亲不能不要儿子……”
乳娘嬷嬷忙开解:“哥儿混说什么呢?大奶奶怎么会不要哥儿?大奶奶是哥儿亲娘,哪有做娘不要自个儿亲儿子?哥儿别哭了……”
宪哥只是害怕地落泪却不敢开口说话,杜嬷嬷见了,忙劝明珍:“可别吓着哥儿,姑爷不知事,也没得把气撒孩子身上。”
又去劝宪哥:“当初姑奶奶把哥儿留庙里,是为哥儿着想,哪里是不要哥儿?如今哥儿身子骨好了,你娘才舍不得哥儿不眼前。”
一直不说话明珍,忽地开口训斥道:“又不是一两岁孩子,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好好吃你饭!”
明珍说完,就起身去榻上坐下。
唬得宪哥一愣,忙用袖子擦了脸上泪,再不敢做声。杜嬷嬷暗暗摇头,当初劝着明珍和离,还惹来明珍不高兴。如今姑爷从刑狱司出来,吃了那些苦头,仍旧改不了性子。
“姑奶奶气姑爷,又不关孩子什么事儿。孩子终究是自个儿,姑奶奶您不疼他,还指望谁来疼?”姑爷何曾认认真真过问宪哥一句?
以前宪哥早产身体不好,出生日子又不好,自个儿亲祖父、祖母都不喜,如今好了,王老爷又见他聪明肯用功读书,才喜欢他。可若不是这般,宪哥能依仗可不是只有明珍这个做娘?
明珍打断杜嬷嬷话:“别说了!”
杜嬷嬷扭头看了一眼,见宪哥还默默流泪,叹了一声劝道:“哥儿年纪小,只模糊记得那会子见不着娘亲,心里才留下这么个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