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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邪祟呢喃(下)

“我记得,我永远记得,上庭作证时,受害人的母亲气疯了,”斯里曼尼出神道,“但是她又能做什么呢?她只是个守寡多年的农妇,连第二次上诉的保证金都出不起。”

“布伦南大审判官,那位铁面无私的审判官,”一直沉默的泰尔斯开口道,“上庭时,他没说什么?”

斯里曼尼摇了摇头。

“我很幸运,布伦南没被排到那次审判,”辩护师苦笑道,“但就算排到了又怎样?他懂的是法律,而我们,我们懂的是法条——而翡翠城的法治冠绝星辰。”

泰尔斯沉默无言。

“那个农妇,后来怎么样了?”希莱追问道。

斯里曼尼呆呆地摇头:

“我不知道,我没有去……不敢去问。”

他搓了搓自己的脸:

“就这样,我逃过一劫,我的上司说我超过了他的期望……总之,他信守承诺,给了我一次考取警戒官的机会,‘你会是个好警戒官’他这么说,好警戒官,哈哈……”

斯里曼尼止不住地笑着,满面讽刺。

“但我又能做什么呢?我能说不吗?我妻子产后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一直不好,而正式警戒官的薪水……”他吸了吸鼻子,眼睛湿润,“我们,我们终于可以换到大房子,请得起佣人了。”

可他眼神一黯:

“但就在我信心满满地换上制服后,他们给我的不是警棍,而是纸笔墨水……”

泰尔斯预料到了什么,皱起眉头。

斯里曼尼痛苦地点头:

“于是,在上司的安排下,我开始写第二份调查或结案报告,再来是第三份,第四份……下一份,再下一份……”

“城外的储粮仓在年末时自燃失火,我硬生生给掰成了天干物燥储存失当;同厅的同僚驱赶小贩时过失杀人,我努力挖出来死者本就有基础疾病;哈维斯特镇写了四份通告都解释不清妇女拐卖的烂事儿,还是我给他们写的第五份,指点他们把抗议的疯女人关起来……”

“当你以为你能逃过考验,你错了,”乍得维祭司摇摇头,表情悲哀,“每一次的逃避和取巧,只是让延后的考验更加残酷。”

斯里曼尼的语速越来越快,像是疯魔一般:

“还有负责接待王子的卡奎雷特等警戒官,你知道他是怎么从狱卒头头升成警戒官的吗?还不止如此,还有运河警戒厅那批莫名丢失的赃物,血瓶帮在仓库里的运毒生意,好几起掰扯不清是近海还是公海上的杀人案……”

泰尔斯越听越是难受。

“塔麦尔神使有言!”

乍得维突然提高音量,打断了斯里曼尼。

“将息的落日照见虔信,愿付出的,必有所偿,”他口中的经文似乎有股力量,让所有人稍稍清醒,“命定的狱河验证人心,那欠下的,终将倍还。”

斯里曼尼清醒过来,他愣愣地看着火炉。

“再到最后,我以为,我以为我只要离开警戒厅就行了,但是,但是……”

他看向泰尔斯,眼神里满是迷茫与无助:

“看,我曾经也想当一个好人,好丈夫,好父亲,好警戒官,甚至是个好辩护师。”

“而不是坐在办公桌后,遣词造句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构陷污蔑。”

斯里曼尼呆呆地道:

“曾经。”

没有人说话,坑道里一片静谧,只能偶尔听见凯萨琳的梦中痛哼。

“豪瑟大叔,迦达玛大妈,我,我不想去地面了,”多萝西失望地放下自己的爱情小说,“那里……好复杂。”

迦达玛抱了抱她。

斯里曼尼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

“然后,也许是落日女神知道了我的所作所为,降下惩罚吧……”

他目光凝固,表情呆滞:

“她不再保佑我们了,我和我婆娘,我们再也没能拥有孩子。”

“再也没有。”

斯里曼尼的话回荡在坑道里,无比脆弱。

“但是如果,如果你的孩子出生时就是健健康康的,所有事情从开始就不一样,”沃尼亚克的声音响了起来,咬字间微微颤抖,“那后来,一切会好吗?”

斯里曼尼的眼神清澈了一阵。

他恍惚了一会儿,轻笑一声:

“也许吧。”

“不会!”希莱冷冷道,让斯里曼尼一阵颤抖,“当然不会。”

泰尔斯叹了口气,他拍拍希莱的手:

“我们不知道。”

“女神的考验无处不在,”乍得维出声了,他的声音格外温和,“孩子出生是考验,房东的勒索是考验,上司的威胁是考验,写每一份报告同样是考验,人生的每一个时刻都是考验。”

“烟瘾也是考验。”希莱不屑地道。

乍得维一滞,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他还是坚持说完:

“如果你的孩子出生时是健康的,斯里曼尼先生,那恭喜你,相比起许多人,你却是避开了这一次不幸的考验……”

他停顿片刻,继续道:

“但即使没有这次考验,如果你还是你,没有改变,没有醒觉,没有自省,那下次,当你面对其他不同考验的时候,就一定会做得更好吗?”

斯里曼尼苦涩地笑了笑。

“是啊,瞧瞧我现在,”他失落地道,“这不,走到死路,走投无路了。”

乍得维微微蹙眉:“但是……”

但他被打断了。

“乍得维祭司,你说,”斯里曼尼有些出神,他的话语里有些希冀,“我的女儿,残缺不全如她,灵魂会回归天国,回到落日女神的身边吗?”

乍得维深吸一口气:“当然能……”

“当然不能。”希莱冷酷地道。

乍得维一噎。

“神灵们的天国只是编出来,骗有权有势的人交钱赎罪,骗无权无势的人安分守己的,所有人,所有人的灵魂死后都会去狱河,在那里彻底毁灭,没有例外。”希莱冷冷道。

斯里曼尼眼里的光芒为之一黯。

泰尔斯看了希莱一眼,但后者表情冷淡。

斯里曼尼泻出一口气,像是放弃了什么;

“那你说,罪孽深重如我,死后能见到她吗?”

希莱正要说话,但这一次,泰尔斯死死地攥住她的手。

“我不知道,”泰尔斯尽力温和地道,“但至少,至少我相信,当你把心里话说出来,真心忏悔的时候——你通过了这一刻的考验。”

希莱挑了挑眉毛,但是泰尔斯紧紧攥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开口破坏气氛。

斯里曼尼呼吸一颤。

他苦笑摇头:“已经迟了。”

“不迟。”

乍得维接过话头,露出微笑,可惜以他的尊容,怎么看都像一个骗小孩的怪叔叔: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嫌迟。”

但斯里曼尼像是受到了鼓舞,他吸了吸鼻子,眼眶湿润,感激地点点头:

“谢谢。”

坑道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乍得维祭司一拍大腿,打破沉默。

“好了,太阳开始下山了,”他拍拍脑袋,指了指头顶,“我得赶回神殿了,否则他们查岗的话……”

“那我们也该回窝里去了,波波,跟上,”豪瑟站起身来,招呼上迦达玛大娘和其余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来找我们,你们还记得我们的坑道怎么走吧?怀亚?”

那一大堆七拐八绕上上下下的坑道?

泰尔斯笑眯眯地道;“当然。”

啊,幸好,群山包容他的足迹。

让他永不迷途。

目送着乍得维和豪瑟这么一大群人稀稀拉拉地离去(沃尼亚克临走时还对泰尔斯狠狠地挥了挥拳),泰尔斯呼出一口气。

“那么我们也该走了,罗,特托,还有哥,嗯,胖墩儿怀亚,你们留在这里待命看着他们,两个小时后会有人下来轮班,”泰尔斯招呼起休息完毕的罗尔夫和哥洛佛,“别忘了我们今天的行程,怀娅娜。”

希莱不屑哼声,但还是站起身来。

斯里曼尼一惊抬头:

“啊,你要走了?那我呢?”

他惊恐地看向对面沉睡着的凯萨琳,又看看神色不善的哥洛佛和罗尔夫:

“你要把我跟一个被追杀的黑帮老大,还有这俩流氓亡命徒留在一块儿?”

哥洛佛和罗尔夫盯着辩护师,齐齐冷哼一声,但待现有人跟自己同时冷哼时,他们又扭头看着彼此,齐齐冷哼了第二声。

“算了,”泰尔斯看着他们的相处,皱起眉头,“两个小时太久,我还是一会儿就找人来轮班吧。”

他转过头,看向斯里曼尼:

“相信我,曼尼,现在你待在这儿,比跟我们出去更安全。”

“不!小子!我不,我根本不认识这俩人!你自己总得留下来陪我吧——”斯里曼尼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哥洛佛和罗尔夫一左一右,双双扣住他的手臂,不容反抗地将他往回拖。

泰尔斯跟希莱对视了一眼,转身离开。

几秒后,斯里曼尼终于不再挣扎,但他想到了什么。

“等等,怀亚小哥,还有件事!”

泰尔斯回过头。

斯里曼尼犹豫一二,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认真地点点头:

“谢谢,谢谢你。无论是为救了我的命,还是为……我的女儿。”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旁边的希莱挑起眉毛:

“只有他?你不谢谢我?”

斯里曼尼盯了她一眼,嫌弃地向后靠靠。

泰尔斯瞥了瞥希莱,不禁翘起嘴角。

“所以保重,怀亚小哥,虽然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名,”斯里曼尼轻哼一声,在铺盖上坐下,“对,我想起来了,真正的怀亚·卡索侍从官可不是你这副十三四岁的样子,毕竟他还要保护星湖公爵,总不能比十四岁的王子还小……”

嗯?

十四岁的王子?

斯里曼尼说到这里就愣住了。

泰尔斯也怔住了。

哥洛佛和罗尔夫齐齐蹙眉。

狭窄昏暗的坑道里,几个人各自眨了眨眼。

那一瞬间,辩护师细细打量着泰尔斯,震惊地瞪大眼睛,开口大叫道:

“落日啊,啊!啊!啊!啊!你是,你就是——那个谁!”

泰尔斯面色一变:

“曼尼!冷静!”

但斯里曼尼显然没法冷静,他激动地指着泰尔斯,高声呼喊:

“大人您是……草操操操!我该,我早该想到的,这世上还有哪个崽种敢用王子侍从官的名字上街招摇撞骗,出游时身边还有女仆伺候……”

希莱原本杵在一边看好戏,闻言面色一沉。

泰尔斯见势不妙,三两步冲上前去,配合着一左一右的哥洛佛和罗尔夫,三人把激动的斯里曼尼掼倒在铺盖上,死死捂住他的嘴巴。

“曼尼,听着!”

泰尔斯按着不住挣扎的曼尼:

“听着,你在这里很安全,很安全,这个大块头是王室卫队,另一个也是……我信任的人。所以,没必要这么紧张,好吗?”

被捂住嘴巴的曼尼听懂了什么,“呜呜呜”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留在这里,保持低调,照顾好自己,然后等着我派人来,把你救出翡翠城,好吗?”

“呜呜呜!”

“很好,那现在我要放开你了,不许激动,不许大叫,不许挣扎,好吗?”

“呜呜呜呜!”

泰尔斯使了个眼神,三人齐齐放手,把被压得假都掉了的斯里曼尼解放出来。

“殿下,您居然亲自……天啊,我居然被星湖公爵亲自……对了,您为什么不早点亮明身份?”

斯里曼尼一脱困,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他手舞足蹈,语气里难掩激动:

“要是您早一点自报身份,我就不用,我就不会……”

“那也得有人信啊。”希莱在一边翻了个白眼。

“哦,冷静,曼尼,”泰尔斯不得不再度伸手,示意对方冷静,“至少,现在你知道了,不是么?”

“就像乍得维祭司所言,不迟,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嫌迟。”

那一瞬间,斯里曼尼怔住了。

“那么,回见。”

泰尔斯摆了摆手,扯上希莱就离开。

但他才刚刚转身,斯里曼尼的声音就再度响起:“泰尔斯殿下!”

泰尔斯痛苦地叹气。

怎么又来?

斯里曼尼深吸一口气,刚准备继续,哥洛佛和罗尔夫就一左一右夹了上来。

“听着,小曼尼,你要是再敢多一句嘴,就一句……”哥洛佛冷冷地逼视着他。

“哼!嗯?”罗尔夫表情狰狞地做了个凶狠的手势,努了努下巴。

糟了。

斯里曼尼咽了咽喉咙。

但是……

“迪奥普,那个被灭口的羊毛商!”

辩护师竭尽全力,赶在被王子手下的两个恐怖杀手杀掉之前出声:“他跟很多达官贵人都有牵扯!”

泰尔斯面色一变,转过身去。

“噢?”

“因为,因为迪奥普能帮他们干脏活儿!”

斯里曼尼着急道:

“迪奥普手里有许多不合法的人脉,从街边的开锁匠和小偷,到血瓶帮的亡命徒,这些脏活儿,达官贵人只要走迪奥普的渠道,支钱走账,就不留把柄。”

泰尔斯沉吟了一会儿,跟希莱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我已经知道了——迪奥普是替空明宫管暗账的人。”

在泰尔斯的示意下,哥洛佛和罗尔夫不情不愿地放开了斯里曼尼。

“什么?还有这一层?”

斯里曼尼一惊,但在哥洛佛和罗尔夫的不善眼神下,他连忙直入主题:

“哦对了,殿下,我想告诉你的是,迪奥普不是唯一一个死掉的……在迪奥普死前不久,他的一个客户就先死了。”

迪奥普的客户?

泰尔斯目光一凝:

“谁?”

“杰夫·雷内,”斯里曼尼咬着牙,说出一个陌生的名字,“他是我多年前在警戒厅的上司,因为失职失察——这只是个说法,实际上是政治倾轧——被革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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