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越来越冷了,岑护儿抬头看了看远处的一抹白色,脸上闪过一丝忧虑。
远处的小山包已经彻底被冰雪覆盖了,这场雪还是三天以前下的,可是山巅上的直到现在都没有化去,依旧顽固地矗立在山丘的顶部,好像给它戴了一个白色的帽子。道路两边还有一些未曾消散的冰雪,道路中央本来也应该有的,只是这些冰雪早已经被来来往往的人脚和马蹄踩踏粉碎,混合着泥土的道路,彻底变成了一滩泥浆。这摊泥浆又黏又稠,若是不小心踏进去,就要花更多的力气把脚给抽出来。在路边散布的冰雪边上,坐着一些目光呆滞的农民,他们穿得很薄,有的上身就只有一件破烂的短衫遮体,这样的天气下,这种衣服根本不能抵御呼啸的寒风,反而只能让人越发觉得寒冷。
他们呆呆地坐在地上,哪里也不去,好像对生活认了命一般。
岑护儿骑在骡子上,精心地指引它的道路以避让道上的泥泞,一边裹紧了身上的棉衣,试图将更多的冷风挡在自己的衣服之外。他看了看左右的风景,慢慢问道:“鹿二叔,你说这路边怎么这么多难民?”
鹿二叔是他家的长工,和老爷子一辈长大的发小,对于老爷子来说,就和亲兄弟没什么两样。鹿二叔是一个身形略微有些佝偻的老农夫了,他有着经历了生活困苦和饥饿的粗糙皮肤和枯黄面孔,还有着一只被狗咬伤,再也不能愈合的瘸腿。但是对于岑护儿来说,这个老农民却是比起父亲还要亲近两分的长辈。
鹿二叔用悲悯的眼光看了看这些受难的农民,用农民特有的浑厚声调说:“今年老天爷发怒啊,这南直到处下暴雪啊!屋子都塌了,野外全是冰壳子,畜生都没地吃东西了,还有那被冰壳子划伤蹄腕的!咱家的棉花收得早,又没养多少畜生,还算好的,有的人家的母羊都流产了,死了好多呢!哎呀,这老天爷,真是,哎呀!”说这话时,他啧啧叹息,显然没有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
岑护儿面色凝重地看着眼前的残山败水,以前的南直绝对不是这样的。以前的江南冬日虽然阴湿,却从不会这么寒冷,虽然令人不大好过,恨不得在火盆子边上睡觉,但是却不会下这么大的暴雪。可是眼前的江南,却浑然是一片白色了。
点点白色铺在褐黄色的土地上,这是冰雪的遗存,放眼望去,目力所能企及的一切都是白色和黄色的混合体,这片天地山水好像被人泼上了茶水的雪景图,又好像天地肆意地在涂抹白色黄色颜料,给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带来痛苦和死亡。而更可怕的是,这种景象绝非是一地特有的景观,他一路走来,苏州是这样,松江是这样,华亭也是这样,甚至连终年不冻的吴江运河都封冻了!
要知道,江南想来土地湿热,北人从来不能适应,这也是北人骑兵很难在江南称雄的原因之一。可知眼下江南却处处暴雪,地地受灾,只要看这些农民就能知道,他们原本还是小有积蓄的自耕农,可是眼下也被这雪灾搞得家破人亡,只能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地头上看着这悲惨的世界,在心中乞求上天或者朝廷发发慈悲。
只是在岑护儿看来,想要上天发慈悲是不可能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物无善无恶,本来就没有什么慈悲残忍可言。如果上天慈悲,一开始就不会降下暴雪了。而朝廷,一想到朝廷,岑护儿就忍不住有些皱眉,若是这天人感应学说真的是对的,这天相变化是天子失德,那这大明天下岂非是岌岌可危?
二十三岁的岑护儿紧紧咬着嘴唇,他从来不相信这些鬼神学说,比起天相和德行,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力量和道义的威力。
是的,他相信道义,也因此收到了回报。他跟着柳公巡行倒阉,为了柳公冲锋陷阵,最后果然因此获得了丰厚的报偿,他如今是天子亲封的试点村议员,从九品的官员!
虽然仅仅是个九品的官员,在大人先生们眼里连个芝麻都不如,可是毕竟是官员,可以免税的官员!而且岑护儿相信他可以像前朝的监生为官一样,从从九品的小官一路做上去,直到致仕退休的那一天,可以做个知县知府什么的。
阁部高官他不敢想,毕竟他只是一个秀才,但是既然柳公都可以被封为御赐状元公,为什么他不能做个七品知县呢!
而这一切,都要从这次回乡开始。岑护儿紧紧咬着嘴唇,发下决心。
若是这雪灾是考验我岑护儿的第一关,就让他来得更猛烈一些吧!我岑护儿要让世人知道,我这个官儿绝对不是走了好运得来的,柳公只是运气比较好而已,他能做到的,我岑护儿也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