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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往往酿自不知满足的心。
茱莉娅的自白声中,南的脑中出现了这么一句箴言。
出身小镇的少女,饱受磨难的童年时代;被掘出武道天赋后,人生际遇顷刻间天翻地覆。
若到此结束,这就是个美好的、童话式的故事——但故事中的主角并不甘于仅仅优越于普通人的生活,她向往更高的地位、渴望得到更多人的认同、赞誉;她毅然离开家乡,四处闯荡,一次冒险能赚到自己的父母十年都攒不下的钱币,认识了许多强悍的、曾经的她只能遥遥仰望的人们。
在某次历险中,她认识了比她天赋更高、比她在女武者中更美貌、比她更懂得为人处世、比她更交游广阔……所有的方面都让她遥不可及、自惭形秽的格温多琳……
任何人在少年时代都会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热忱想法,遭受现实磨砺后才能慢慢接受“原来我是如此平庸”的事实;但有那么极少数,终此一生都沉溺于狂想曲中,认为自己的光芒只是被尘埃所掩盖、自己的才能没有得到尽可能的挖掘挥、不愿意接受现实——茱莉娅并不是那种自欺欺人的人,将自己与格温多琳作比较,其中的差异让她饱受折磨;她一方面知道紧紧地团结在格温多琳身边可以让她获得更大的收益、一方面又忍不住对格温多琳心生嫉妒;这种嫉妒每时每刻都在增长、酵,最终变质为深入骨髓的仇恨;当莽撞闯入的乔伊斯·夏洛蒂在她的自尊心上踩了一脚后,终于爆出来——
南对她的自白无话可说,东却没有那么好的脾气,在茱莉娅泄出胸腔中的愤懑后东怒火上涌,讥讽地大笑,“哈——真让我惊讶,格温多琳女士是个多么可恨的人啊!”
在埃琳娜投过来的惊诧目光中,东毫不掩饰满脸的嫌弃,对茱莉娅说出了以他的教养所能容忍的、最辛辣的词汇,“格温多琳收留了孤身闯荡的你、把自己一手组建的佣兵团与你共享、指导你武伎——她是个多么愚蠢的笨蛋啊!她对你的信任、栽培全都是假的,全都是为了让你羡慕她、嫉妒她、憎恨她!”
茱莉娅瞪大了眼睛,表情极为恐怖,但还不等她说话,东就用近乎吼叫的声音大声说道,“你期望得到所有人的赞誉、你想要人们赞美你、承认你!这没有错!谁都想被人所认同!你觉得乔伊斯是个好男人,却不懂得你的好、你觉得你的心被践踏、你被格温多琳比较得一无是处……那么你呢?你何尝不是践踏了格温多琳对你的一片真心?你何尝不是将她对你的信任和栽培弃若敝屣!”
“你……”
“你问问你自己的心吧,格温多琳对你是虚情假意的吗?她将自己辛辛苦苦维护的佣兵团副团长位置交给了一个她看不上的人?!”东极为愤怒地说道。
“我……”
“格温多琳对谁都是如此信任的吗?都是如此尽心栽培的吗?那为何全团三十多个人,她独独只信任你一个?!”
“……”茱莉娅嘴唇开合了几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的面孔仍旧十分狰狞,恨意难消,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东少有地大雷霆,与南极为相似的脸上满是怒意,“你真是我见过最不知好歹的女人……手里握着珍贵的珠宝,却去渴望肮脏的泥巴!少说什么为了尊严、为了感情之类的大话,说到底不过是贪慕权力罢了!带着艾米丽长|枪加入乔伊斯的军团,你就能混上一个不错的职位,对吧?而格温多琳是绝不可能同意这么干的,所以她才必须死,是不是?”
“唔……”
一直沉默着的安娜忽然弯下腰,双手用力捂着嘴,拼命地不让自己出哭声,身前的竹编地板上很快就湿了一小块。
茱莉娅面色苍白、深沉的恨意从她脸上消退,只剩下一片惊惶、迷茫。如果乔伊斯·夏洛蒂是在她的自尊上踩了一脚,那么东现在就是猛挥大锤、击碎了她玻璃般的防卫,让她自己都不愿、不敢面对的丑陋一面暴露出来,直面阳光。
“真的想要受人尊敬、想要进入正式军队获得职位,那就自己去拼、自己去努力啊!像格温多琳一样建立一个佣兵团,再去投靠那个你倾慕的男人,别人还有资格对你说什么?你选择谋杀格温多琳、谋夺她的艾米丽长|枪,只不过是拈轻怕重贪便宜罢了!”东露出轻蔑的、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的表情,“说到底,你只是害怕那样去考虑问题吧?组建维护一个佣兵团有多困难,跟随格温多琳的时间里你再了解不过了。你嫉妒她,是因为她做得到并有勇气去做,而你,完全做不到。”
“你没有立场去嫉妒格温多琳,茱莉娅,你不配。”
犹如遭受当头痛击,茱莉娅脸色惨白地踉跄退后数步,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必须竭尽全力才能保持站立。
东移开了目光,他不想再看见她们了;他这种自内心的轻蔑成为了击倒茱莉娅的最后一击,她跌坐在地,双目空洞地看向前方。
安娜停止了哭泣,她侧过头去擦拭干净脸庞,再转过身来时,似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稳重;她看向沙上木然的埃琳娜,忽然露出歉意的微笑。
“对不起,埃琳娜,我让你失望了。”
埃琳娜浑身一震,僵硬地扭头,看向她心目中的温柔大管家。
安娜伸手理了理鬓,笑容里仍旧有那种让人平静下来的柔和,“我……以往认为我只是运气比格温多琳差了那么一点点。现在想想,我有很多地方不如她。”
埃琳娜看惯了安娜的微笑,当团里有人开始吵架、争执,她总是用这种微笑让大伙儿平息下来;现在的安娜似乎又变回了曾经的大管家,让她产生了一种似乎回到过去的恍惚感觉,“安娜……”
安娜幽幽地叹息了一声,“我比格温多琳小一岁,她进阶三阶那一年,我受了伤;之后,我出不了任务,只能留在后方为团队做点儿闲事。转眼五、六年了……她仍旧年轻,我却是快速地老化了。”她慢慢地昂起头,看向天花板,眼神迷离,“都这把年纪了还做些不符合实际的蠢事,我果然是不适合……”
埃琳娜的房间正上方正是格温多琳的房间,安娜目光所视之处,也正是格温多琳香消玉殒的位置;默默站在一旁的南心中一动,猛一低头,就看见安娜的双手紧握着一把短刀,刀刃已进入她的腹腔。
“安娜!”埃琳娜从沙上弹起来,尽力伸出双手,只能接触到她软软倒下的身躯。
“噗!”安娜口中喷出一摸鲜红,染红了她的衣襟,埃琳娜哭叫着摇晃她的身体,她却似乎感觉不到,双眼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的某处——透过天花板,她似乎看见了打着哈欠的格温多琳;一切似乎都还没开始生,格温多琳懒洋洋地问她们这么早过来干什么,茱莉娅开始抱怨埃琳娜的不着调、而她自己……那个时候,她自个儿在干什么来着?
埃琳娜搂着安娜放声哭嚎,她所哭的不仅仅是安娜,还有格温多琳,还有她所不愿意放弃的、大家都好好的昨日;她的声音令人难忘,就像是她的生命也随之逝去了大半、生命中的重要之物被硬生生抽走了一样。
托莱兄弟默然站在一旁,他俩还记得初见埃琳娜时的情形,当时的她浑身都是狡黠,灵动又充满活力,现在却……
茱莉娅仍旧跪坐在原地,为了防备她暴起,托莱兄弟的站位隐隐对她形成夹击之势;埃琳娜的哭声中,她空洞的双眼渐渐回复一丝焦距,视线中的一片模糊慢慢清晰,定格在安娜身下慢慢晕开的大片鲜红上。
“……是我杀了她。”她忽然出声,声音十分干涩,“是我杀了安娜,两位托莱先生。”
东一动不动,南略微吃惊地看向她。
“……你们现我是杀死大姐的凶手,抓捕我的时候……安娜被我所杀。”茱莉娅定定地看着南,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她的目中没有了那种偏执的倔强,没有了刻骨的恨意,也没有了迷茫;她的语气干涩、嘶哑,带着一丝颤抖,以及深切的、让人不忍的哀求。
南忍不住垂下眼帘,复又抬起视线,嘴唇蠕动了一下,什么也说不出口。
茱莉娅惨然一笑,“我说的是真的……本来就是我强迫安娜协助我……我也本打算事后收拾掉她。”她略微昂起下巴,嘴角拉起一抹冷笑,身为职业强者的骄傲回到了她那张清秀的脸庞上,“毕竟,所谓的秘密,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女士……”南忍不住叫了一声,也在他出声的瞬间,茱莉娅手一挥,以匕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南定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茱莉娅缓缓倒下,她口中喷涌出几口鲜血,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后便不再动弹;直到断气,她脸上仍然带着一抹自傲的冷笑。
脑中放空了一刹那,直到埃琳娜的哭声隐约传到耳中,南才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茫然看一眼血泊中的茱莉娅,再转头看看同样已经没有气息的安娜,南屏息数秒,怅然一叹。
“……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是吗?东?”南苦笑,喃喃地道。
东神色复杂地盯着茱莉娅看了一会儿,轻轻闭上眼睛,“是啊。她们选择自裁,也算有个交代了。”
孩子犯了错可以获得谅解、宽容,成年人的世界却是残酷的——因为成年人更强、更有力,当成年人犯下错误,往往不可弥补、不可挽回、甚至没人能原谅……谁又有那个资格替受害者原谅加害人?
埃琳娜只剩下搂着安娜低泣的力气,房间中的血腥味渐渐弥漫。南颇为不忍地微低下头,将佩剑抽出插到地板上,向自己的佩剑单膝下跪,手按在胸前,咏唱起祝福亡者的送葬诗篇——
你来自天上世界,神之故乡
以好奇目光探索纷扰人世,心怀梦想
泥土沾染你的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