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瑜自小看父兄脸色长大的,所以,一见崔掌事进来,他就没有再说话。
是锦绣坊的人喊他来的,宝应绣坊也不是简单的,他很清楚,这一趟就是两方为争买卖打架,他只要坐在一边看,等谁赢了,他再做决定如何处理。
崔掌事冷笑着看着苏婉如,她实在是太气了,说这小丫头是邪教,她是内心里真实的感受。
这种煽动人心的话和事情,分明就是邪教所为。
她可以不进来,让兵马司的人轰走这些人就是了,可是却知道,今天这事不解决,不将她堵的哑口无言,她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到时候一样会给她们造成困扰和麻烦。
“顺嘴是因为我是真实的情感。”苏婉如走了下来,抱臂看着崔掌事,“倒是掌事你,喊了兵马司的人来这里查巡,还说我们是邪教,这是来者不善?”
“有话有意见您提,我们错了我们改,锦绣坊在京城一家独大十几年,到今天为止,我们还是敬重的它的地位。可您说我们邪教……您可知道邪教在朝廷律例里当何罪?”
崔掌事皱眉,苏婉如就看了一下大家,一脸惊恐的样子,“死罪,且株连九族!我们不过一个茶会,这里十有八九的客商您都认识,您一开口,就是要人的命。崔掌事,您这样做太不道义了。”
她不提还好,在场的客商脸色都变了,他们就来坐会儿,货到底订不订还是两说,怎么就错了,怎么就成邪教了。
这个崔掌事,实在是欺人太甚。
“你!”崔掌事气的面色黑,这个死丫头,牙尖嘴利,黑的能被她说成白的。不停的煽动别人,这个话题她不能再继续纠缠下去。
所以,她迅速换了话题,“是不是邪教不是我说了算的,是由官府定的。”她说着一顿,又道:“不过,宝应绣坊今天开个招商茶会,邀请了这么多客商在此,为的是什么,我倒是好奇。”
苏婉如就在等她说这事儿,所以她就顺着崔掌事的话讲,“崔掌事说笑了,当然是尽一番地主之谊,招待各位官人。”
抢买卖就抢买卖,说的冠名堂皇的,崔掌事恨不得呸苏婉如一脸,冷笑道:“不然吧。我进来前可是听你口口声声的说请大家和你们订货,这订货怎么就和地主之谊扯在一起了。”
苏婉如要说话,崔掌事强势的打断她的话,立刻就看着众人竖起三根手指,“我今天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有三问,要问一问宝应绣坊。”转过来盯着苏婉如,“问一问苏绣娘!”
苏婉如面色轻松,点头做了请势。
“第一!”崔掌事道:“这里客商二十近三十人,不说多,只要半数人和宝应绣坊订货,就凭她们五十个绣娘,三两间房,能做的了吗。做的了,又何时能交货。”
“第二!”崔掌事看着苏婉如讥诮的道:“他们里面,多数人的货或是出塞走西域,或走船远度,你说文化输出。就凭你招的这几个绣娘,就能文化输出?绣娘,不是会根针,能绣朵花就是绣娘。”
“第三!”崔掌事又道:“每一块绣品,底料要求不同,丝线好坏不同。我想问问宝应绣坊,这玻璃纱,缎料,还有蚕丝线,你们是从哪里拿,谁又能给你们呢。”
锦绣坊的底料都是织造府内供的,织造府的东西,不是寻常百姓,寻常绣坊能拿得到的。
她的三个问题,一句没有提宝应绣坊不如锦绣坊,甚至没有指着苏婉如的鼻子,告诉大家,宝应绣坊就是个小绣坊,根本没法和树大根深的锦绣坊比较。
果然,她话落大家就都看着苏婉如,方才被她煽动的,早就忘记了这些顾虑。
大家都在比,锦绣坊的好处很明显,一来是熟人熟客,合作了很多次,二来,她们无论是绣品的档次和底料的质量,都是别的绣坊没有办法比的,就算她们外包出去,但凡要求玻璃纱的,锦绣坊也会给对方提供。
锦绣坊的优势,宝应绣坊没有。
“怎么办。”周娴记得和霍姑姑说,“这话不好接啊。”
霍姑姑摆了摆手,看着苏婉如,低声道:“不急,苏瑾既然想要崔掌事来,就表示她想到了这样的场面。”
两方的优劣既然已经摆在明面上了,那就索性摊开来说,她们有不如别人的地方,可也有锦绣坊没有的优势。
楼上,赵衍依旧气定神闲的喝茶,查荣生听着都着急了,道:“以前倒没注意,这锦绣坊也太嚣张霸道了。就算有内宫的路子,可也不能将外面的买卖一起抓在手里吧。”
“哪一行哪一业不是如此。”赵衍轻笑,“只是今天让你见到了,那些见不到的,很可能比这还要强势。”
起初皇后吴氏扶持应天锦绣坊初衷,是为了宫中内命妇做事的,到今天,应天锦绣坊也是秉持着这些规矩,可到了京城再创锦绣坊时,这些规矩就被崔掌事和裴公公坏掉了。
他们不甘心只走宫中和权贵的买卖,渐渐的接外单,又不敢明目张胆的自己做,人手上也不够,慢慢的就将京中所有绣坊都蚕食了,成为了听她们的命,在她们手底下讨饭吃的局面。
这局面早晚有人打破,只是不巧,苏瑾的出现略早了些,手段更锐了些罢了。
这一些不过几息的功夫,楼下安静了一刻,开始有人窃窃私语,看着苏婉如,有种被煽动后的清醒,蹙眉,露着一丝神思。
苏婉如没有立刻说话,崔掌事便冷笑了一下,在椅子上坐下来,俯视着苏婉如。
她说的句句在理,她就不信苏瑾能说清楚以上三个问题。
“崔掌事一看就是内行人。”苏婉如开口了,笑着道:“这三个问题,正是我接下来要讲的,既然您提前提了,虽我由被动化作了主动,有些懊恼,可还是要解释要说的,是吧。”
她说着,一转身重新走上了说书的高台,看着众人,含笑道:“大家可知道,宝应绣坊在一个半月前,有几个人吗。”
众人多少知道了一些,点了点头。
“加上霍姑姑和我,不过十一个人。”苏婉如负手,面露俏皮,“短短一个月,我们就有了五十四个人,这增长是什么样的速度,大家有目共睹。”
“至于为什么人数不再增长,不是没有人,而是我们暂时性的停一停。因为我们在修葺房子,人多了我们院子不够用了。”苏婉如说着,一顿又道:“至于这人手的素质和绣品的质量,大家可知道这些绣娘哪里来的。”
大家点头,又摇头。
“是玲珑绣坊和天安绣坊的绣娘。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你们和锦绣坊签的契约,拿的货,有多少是出自这两个绣坊的,你们不知道可以去查,可以去问去对比,。”
“崔掌事,我说的对不对?”苏婉如身体微倾看着崔掌事,“没道理您让她们做事,出来的绣品就是上等品,我让她们做事,出来的就是下等品啊。”
崔掌事脸色变了变,握着扶手,指尖都在抖。
“这最后一个。”苏婉如一笑,喊道:“吕毅,东西拿来!”
吕毅点头应是,搬了个大箱子上来,苏婉如不说话,开了箱子随手一抽,一段玻璃纱如水流一般倾泻在她手中,她高声道:“这是织造府的玻璃纱,货真价实。”
哗的一声,底下的人炸开了锅,有人喊道:“你从织造府拿的玻璃纱吗。”
“对!有一点假,你去官府告我。”苏婉如放了玻璃纱,阖上箱笼的盖子,喊吕毅,“搬下去吧。明儿我用玻璃纱,给你缝顶帐子。”
底下的人一愣,随即笑了起来,谁用玻璃纱做帐子的,宫里的贵人们都不会这么用。
“小人不要了,屋里好几顶,已经够用了。”吕毅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吹牛,昂挺胸的搬着箱笼下去了。
众人大笑,喊着话道:“苏绣娘,你这小厮有意思。”
“他就是太实诚了。都说财不外露,他这是犯了大忌!”苏婉如也笑,暗暗给吕毅竖起个大拇指,在这样的场合说话,就要七分真三分假。
众人笑声更大,没有再去想崔掌事方才的三问,因为苏婉如的回答毫无问题,将他们最后一点顾虑都解除了。
不过,相比较而已,宝应绣坊比锦绣坊更好,至少她们平等对待客商,不像锦绣坊,永远高高在上,仗势欺人。
崔掌事蹭的一下站起来,冷笑了一下,道:“苏绣娘果然牙尖嘴利,可是事情是靠做的,不是靠你一张嘴说出来的。”
“是啊!”苏婉如下来,背着手踢着步子,走到崔掌事面前,挑眉道:“所以你出五十两银子,买宝应绣坊一条命!这事做的,可真是干脆利落。”
“胡说八道。”崔掌事怒道:“你若有证据就去官府,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
苏婉如点了点头,无奈的看着崔掌事,“我是没有证据,我要有证据我早就去告你了。”又挥了挥自己的手腕,已经结了痂,但四周还是红的,“这疤,我不会忘的。”
崔掌事拂袖,看着朱瑜,“朱大人,他们就算不是邪教聚会,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也是扰乱京城治安。而且,这妖女凭借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就想打乱刺绣业多年的行规,简直是欺人太甚。”
“今日不将此妖女绳之以法。就算我能忍,裴公公也不能忍。”
这就搬出了后面的靠山了。
朱瑜皱眉,看了看苏婉如,又看了看崔掌事,一时语噎,他觉得他这会儿无论开口说什么,一定会这被这小绣娘讽的体无完肤,他想了想,犹豫了一下。
幸好,他犹豫了这几息的功夫,那小绣娘已经开口了,“京城刺绣的行规是什么,劳烦崔掌事说一说,也叫我们听一听。”
“你不懂行规,还有什么资格做买卖!”崔掌事道。
苏婉如忽然一笑,猝不及防的“呸!”她义愤填膺甚至气的失态的样子,和众人道:“她的行规,就是所有的订单必须锦绣坊接,让我们小绣房跟狗一样,蹲在她脚边等骨头吃!”
“汪汪!”趴在角落里的二狗子冲着崔掌事吼道。
苏婉如差点笑场,忍了一下憋红了眼睛,又道:“这是什么行规。我倒要问问天下人,这是哪里的霸王行规!就是织造府做买卖,也没有你这样霸道的。”
“你!”崔掌事道:“这是十几年下来的规矩,是大家商量后的规矩,他们和我们讨饭吃,你怎么不说,是锦绣坊养着京城所有的绣坊呢。”
“养,你养谁了?”苏婉如冷笑摆了摆手,“此事我不想和你议论,黑白曲直大家心里都知道,换个话题!”
崔掌事气的眼前一黑,转头对朱瑜吼道:“朱大人,你什么呆,就让她这样嚣张欺人吗。”
朱瑜瘪了瘪嘴还是没有立刻说话,他觉得自己的做法是明智的,这是他从小到大练就的直觉,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
“崔掌事凭什么这么吼朝廷命官?”苏婉如抱臂看着她,忽然想到什么,道:“因为裴公公?您这是仗着裴公公他老人家的面子,来欺压我们,您这岂不是更嚣张。”
跟我吵架,我还没输过!苏婉如决定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走回台上拿了两份契约下来,在众人面前一晃,道:“哦,因为和崔掌事忙着说话,一直忘记和大家说了。我们宝应绣坊的东家是霍姑姑,不过现在除了霍姑姑外,还有两位东家没有和大家介绍。”
众人一愣,孙官人问道:“苏绣娘,没听你提过,还有哪两位东家。”
“正要说呢。”苏婉如笑着道:“一位呢,占着十分股的是宁王爷,这契约都拟好了,王爷可是签字了哦。”
众人哗然,宁王居然投钱做绣坊……难怪宁王在这里坐镇呢,原来他也是股东啊。
这还说什么诚信,说什么怕锦绣坊打压,怕他们给了宝应绣坊单子做,最后不但货拿不到还凭白得罪了锦绣坊。
加上苏婉如刚才的三问三答,所有的问题都没有了。
“那还有一位呢。”孙官人问道。
苏婉如又拍了一张,笑看着朱瑜,道:“是长兴侯的世子爷,他也占了十分的股。”
“我……我哥?”朱瑜嘴角直抖,苏婉如就点了点头,道:“朱大人下回有绣品,记得照顾自家买卖啊。”
朱瑜一头的汗,顺着众人的视线一抬头,就看到了赵衍正坐在上面,他顿时心头一跳,立刻明白了……崔掌事是知道赵衍在的,而却没有告诉他。
他今天被人当枪使了。
崔掌事脸色难堪到苍白,她怒道:“好……好的很,你给我等着。”说着,就看着所有的客商,怒道:“今日我崔氏在这里放话,给你一夜时间,明天一早所有去我锦绣坊签订契约的,我一律让利三成。过了早上,你们就永远不要踏进我锦绣坊的大门!”
“我们走!”崔掌事知道她再说没有用了,这里的场面被苏婉如控制了,她是有准备的在等她。
反过来说,她上了苏瑾的套!
“慢走啊。”苏婉如亲自送她到门口,略扶了她的手,崔掌事要拂开,苏婉如在她之前已经松开了,在她耳边道:“你我的仇没结,你这条命是我的,可别轻易给别人。”
崔掌事吓了一跳,回头盯着苏婉如,就看她笑盈盈的,朝着她挥了挥手,“担心脚滑!”
“妖精!”崔掌事说完,扶着黄莹匆匆上了轿子,再回头就听到里面有说话声传了出来,“苏绣娘,这契约我们跟你们签!”
崔掌事气血上涌,眼前一黑倒在了轿子里。
查荣生看着楼下热闹的场面,苏婉如周旋着笑语盈盈的接着契约,和对方谈细节,又不冷落旁人的接着话,忙的不可开交,甚至霍姑姑和锦绣坊其他的绣娘包括墙角那条狗,都成了香饽饽,他感叹的砸了砸嘴。
“王爷,她这是又给您竖敌了啊。”查荣生无奈,他猜得到他们王爷不会怪苏绣娘,可是他们从回京后,接连树敌好像都缘起苏绣娘。
一个沈湛,一个裴公公。
“是敌是友,都是注定的。”赵衍确实无所谓,他和沈湛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是朋友,而和裴公公,大约从他出生那天就注定了。因为这世上,没有哪个皇后喜欢别人的儿子。
“看来,以后我就在家里不动,也有人给我送银子了。”赵衍轻笑,看着手里的扇子,决定回家再画些梅花在上面,因为这扇子实在是太普通了。
苏婉如也知道扇子普通,她也没空再细细题诗作画了。
“周官人,您要明年十一月初八交货,我就写在这上面,一式两份,你凭契约来取货,少了你一样拖了您一日,您找我算账。”
“一日半日还是等得到了的。”周官人道:“只要您别拖上一个月,都好说。”
苏婉如应是,道:“这定金您给三成,五百两银子,您要是用银票我们就在这契约上记着,您要是用现银……”她扫了一眼周官人,打趣道:“我得称赞您是个大力士,这五百两随身带着走。”
周官人哈哈大笑,道:“苏绣娘真是又有口才,又风趣。”可惜了是个女子,若是男子就不会屈居个绣坊,做个绣娘了。
“夸奖,夸奖!”苏婉如笑着,一抬头看见了赵衍,眸光动了动又接着忙,一直到天黑才将所有人送走,周娴抱着一摞的契约,眉开眼笑,“我们财了,接下来三年我们都不愁闲的慌了。”
大家都很高兴,围着苏婉如转,春娘却是忧虑的道:“苏瑾,崔掌事有一点说的不错,我们接这么多单子,吃不下啊。”
人手还是不够。
“怕什么。”苏婉如道:“明天你们就知道了。”
春娘目光就松了口气,点着头道:“那我就不想了,反正我想的事你都想好了。”
“把东西收拾收拾,和茶馆的老板结账。你们先回家,我请王爷吃饭。”苏婉如说着笑盈盈的上了楼,赵衍好整以暇的看着他,道:“苏绣娘忙完了?”
“久等了。”苏婉如很不好意思,“我请您吃饭?”
赵衍欣然同意了,点头道:“如云馆?”
怎么就跟如云馆杠上了,一个两个的都朝那边去。她腹诽过就笑着道:“成,您说哪里就哪里。”
赵衍起身,拿扇子敲了她的头,无奈的道:“精丫头。”
苏婉如笑着,就差卑躬屈膝了……她在赵衍面前,永远都揣着愧疚之心,可又觉得他都是应该的,谁让他姓赵,他们不共戴天。可又觉得,人赵衍才认祖归宗,和你的家国大仇没什么直接关系……
她和矛盾,无论哪个理由都说服不了自己。
“苏绣娘。”查荣生有些埋怨的道:“你说我们王爷占了十成的股,还签了……我们王爷怎么都不知道,这事儿要是传到宫里,岂不是给王爷添乱嘛。”
“哪有什么契约。”苏婉如笑着道:“我知道锦绣坊后面有裴公公,我怎么好挑事呢。我就拉着王爷大旗坑蒙了一下。若是有人对峙,您一口否认了。”
查荣生嘴角抖了抖,不知道怎么说了。
“这么说,我坐在家里也没有红利了?”赵衍在楼梯上停下来,目露遗憾,苏婉如一愣,继而失笑,“您不差点这点银子吧?再说,我扯着旗子骗人也要有个底线,不能给您招麻烦。升斗小民奈何不了您就算了,宫里的人事我可不敢给您添乱。”
赵衍目光亮了亮,看着她好一会儿,柔声问道:“你……在担心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