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一场戏, 崔俣终是没看成。
刑部此次开审干净利落, 崔俣还没走到地方, 消息就远远的传了过来,判了!
说是找到了一件关键证物——彭平临死前绝书。
信以鲜血写就,笔迹微颤, 触目惊心,十分瘆人, 在场所有人都可以想象死者当初是以何样心情……
信并不长,并没有提及凶手, 好像彭平十分甘愿死在这个人手中,或者想要包庇凶手, 未提及因由来往,只交待了一些后事。比如,他早先便曾与嫡妻商议过,邓氏嫁进彭家虽是妾,却可以以妻妹身份陪媵, 妻死,媵妾可升妻位, 合乎大安律法,亦不违彭家祖宗规矩。彭家世代没出过官身,比不得官家严苛,就算里头稍微有些争议,也不妨事,他已与族人商量过, 就照商量的来,升邓氏为妻,其诞下子女,皆为嫡脉,家产种种,皆可从嫡脉规矩分配。
法理不却人情,就算这样操作有些落人口舌,却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彭家自己愿意,上了公堂堂官也不能因这个判罪。再则如何分家产是彭家自己的事,族人们都商量好了,官府也不能太过干涉。
这封遗书一出来,邓氏立刻抖了起来,哭天抢地求堂官做主。她的所有,都是她男人愿意给的,而且她男人死前还惦记着她,立了她的妻位,她怎么可能是凶手?
至于彭传义……众人呵呵。这封遗书没提到他半分,只对邓氏和其子女亲切有加,分家产也没他的份,为什么?
正常逻辑讲,大约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彭平被儿子杀了,可毕竟是亲儿子,他不想把儿子送到牢里砍头,就没写凶手名字,只把所有东西都给了邓氏,让他一无所有,永远抬不起头,也算惩戒了……
这封绝笔,笔迹与彭平往日书信相似,印有手印,过来洛阳的族人都点头认可,说必是彭平亲书!主审堂官娄德明还叫来刑部专门研究笔迹真伪的文书对比确认,结果悉数认为没错,九成是死者亲笔。
这便是铁证了。
再加上之前有丫鬟证明彭传义有匕首,有下人言曾看到当夜他身影在书房前出现……
娄德明惊堂木一拍,定下此案凶手为彭传义,弑父行凶,天理不容,押入牢狱,半月后行刑!
……
结果已经出来,再去刑部大堂就没任何意义了,除了人群散去,空荡荡的公堂,还能看到什么?
崔俣便也不动,转回客栈房间坐着,等杨暄的消息。
夜里,杨暄回来,面具还没摘,就过来找崔俣。
崔俣等了大半天,略有些着急:“彭传义怎么样?”
“很受打击。”杨暄形容了下牢里彭传义的样子,“整个人木呆呆的,仿佛失了魂……”
崔俣叹息:“到他这境地,不受打击也难。不过——”他微微蹙眉,玉骨扇柄一下下敲打着掌心,“那个册子,他应该想起了什么,怎么这几日都没动作么?”还有,他看向杨暄:“那几拨人呢,都没再找过他?”
“他应该是不知道谁能相信,所以暂时没动,却没想到别人动作这么快,手段犀利的提供证据,二审,砸实了他的罪……”
杨暄一边说话,一边歪着头解面具。夏日炎热,他虽武功高不惧寒暑,却也不是不会出汗,鹿皮面具再薄再透气,戴久了也不舒服。
他身材高大,手指头也粗,手上带了汗很滑,解面具更费劲了,半天解不开。
“我帮你。”崔俣放下扇子,走到他面前。
两人距离不过三寸,杨暄看着崔俣姝丽眉眼,看着崔俣烛光下更显嫣红的唇,声音停住,人也不会动了。崔俣纤薄修长手指抬起,指尖透着润如脂玉的光泽,好像会跳舞一样,轻快落在耳侧,柔柔的,痒痒的。
“好了。”
崔俣取下面具,手腕却被杨暄攥住。
他不解抬头,对上杨暄的眼睛……那是一双幽深无比,烈烈如火的眼眸,盯着他的样子像饿了多少日的狼。
崔俣微微一笑,装作不知:“怎么了?”
杨暄感觉心里有团火在烧,烧的他整个人都快着了,很想做点什么,可崔俣这样……
他指尖摩挲了几下崔俣腕侧细软皮肤,终是松开手:“……那几拨人,有的动了,有的没动,我的人一直看着,彭传义没再遇到过生命危险,也没有相信任何人,没说半点关于册子的事。”
他视线如狼,一直定定看着崔俣,未离半分,声音也过于暗哑低沉,透着别样情绪。
崔俣只当看不到,继续问:“那邓氏呢?得了如此结果,定十分得意。”
“是。”
“可册子还没找着……她不着急?”
“她已传令,让心腹把文城郡宅子翻过来找。”
崔俣沉吟:“所以……她应该是觉得,东西不在彭传义手里。”
杨暄视线放在崔俣把玩面具的修长手指,这只手纤薄玉润,白皙无瑕,指尖上还透着淡淡的粉……他无意识吞了口口水,思绪差点绕进去:“谁手上有此宝物,会不用?邓氏有了结论,应该不会再缠着彭传义。”
“彭传义……也该急了。”崔俣想了想,微笑出声,“走投无路,不知道信谁……该我们上场了!”他声音微扬,略有些激动,“明日,我们去找他那位忠仆!”
杨暄皱眉:“忠叔?”
彭传义二人来洛阳时,傅家给提供过一处宅子,彭传义在牢里,这位忠叔肯定还住在那里,崔俣指了指西面:“我记得在这个方向,好像并不远?”
杨暄提醒他:“那里有钉子。”
崔俣点头:“当然有,事关册子,牢里盯彭传义,外面么,自然是这位始终不离的忠仆。没有人盯着才奇怪了。”
所以要怎么避开人说句话呢?
崔俣突然转头,目光亮亮的看杨暄:“你也盯着呢吧!你肯定也看着呢!”
杨暄颌首。
崔俣立即握住他的手:“他出门可有什么规律?”
杨暄微微垂头,唇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低声道:“他每日巳时酉时,都会去探望彭传义,时间路线从未改过。”
巳时酉时……西面……
崔俣目光快速游移,思绪转动,很快,他想起一事:“我记得,有个中人说,那边有处宅子不错,就是卖价高了点,这两日可以去看?”
杨暄也想起来了:“没错,若要去看,必会经过傅家宅子。”
“很好,”崔俣打了个响指,“让你的人去联系吧,明日巳时,咱们要经过那里!”
杨暄看着崔俣活力四射,似乎整个房间都能被照亮笑容,不知不觉跟着笑了:“……好。”
……
杨暄办事很靠谱,也不知道他大半夜就行动了,还是一早去中人的大门堵了,总之,成功的把百忙之中的中人约到,将将好巳时,一行人往西行去。
这条路,是傅家外宅往刑部大牢走的必经之路。
中人很热情,积极的推销着那处宅子:“……五进大宅!三年前新起的!处处是景,池塘百花,要什么有什么,只要三两两,诚心诚意的卖价!跟您二位说,这洛阳城里,寸土寸金的地界,行情一直见涨,别人想买还找不着呢!这也得亏是主人家去外地做官,家里出了事银钱不凑手,否则这精心建的新宅谁会卖?也是小的人头熟,主家找到小的这来,您去别人那里问,不一定有现宅!今日您二位去瞧瞧就知道了,买下一准不亏!”
杨暄不爱说话,任中人说的天花乱坠,也没理。崔俣气质亲切,可他今日心中有事,也不大分得出心,只随意附和着。这样态度让中人很受打击,虽脸上仍然一贯热情,心里却打起了鼓。
还是蓝桥木同为主人挣了面子,主子们不理,他俩就跟着搭茬,从宅子风水,到巷野趣闻,完美扮演了对洛阳不熟的外地人,让中人一抒谈性,气氛相当不错。
走着走着,中人自觉瞧出来了,两位买主不差钱,是大方的,就是对洛阳不熟,才不随意搭话,这样才显得高深么。让下仆跟自己聊多好,又能听到东西,又能做判断……贵人们就是有范儿!
他一个中人,无所谓有面子没面子,平日里跟大户人家下人打交道也习惯了,套路玩的极好,两位买主不理,他也没哪里不舒服,拽着蓝桥木同聊的热闹,只时不时看一看杨暄崔俣脸色……
很快,前面不远处出现一个佝偻着背,拎着食盒,眉头紧皱,苦大仇深的中年人,正是那位忠叔!
崔俣看了眼杨暄:你来还是我来?
杨暄不置可否,谁都行。
偏两拨人擦肩而过时,街上冲过来一匹马,跑的极快极疯,虽未伤人,可这速度——是人都知道躲着点。
两边路人往里一让,崔俣顺着人流,正好碰到忠叔的肩膀。
机不可失,崔俣嘴唇翕动,轻声道:“告诉彭传义,若有需要帮忙的,随时叫我。”
忠叔猛一抬头,看到崔俣的脸,惊的话都说出来。
崔俣冲他眨眨眼:“应了我那么多报酬,我可还没拿到呢。”
惊马过市,路人闪躲,声音嘈杂,崔俣音量压的极低,只有站在他身边的忠叔能听到。路人很多人为避马挤在一处,他二人的擦肩相撞,也极是正常,并未引来任何注意。
忠叔看了眼四下,都不认识,可崔俣的脸,他却是知道的。只一瞬间,他就想起了河帮的惊恐日子……
那些日子虽然惊恐,可面前这个人的能力,却是不容置疑的!
没准他真的可以帮到少爷!
忠叔刚要说话,崔俣已经又随着人流往前走了,只留给他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以及一个唇形,像在说一个四字地址。
忠叔拎着食盒顿了好一会儿,直到惊马过去很久,人群恢复以往,才站直了。他眸底闪过一道亮光,抬起的脚步开始坚定,整个人气质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三可客栈……三可客栈!
他要马上去同少爷说,有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