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头已经花白的老汉,林媛问了问他年龄,也就刚四十出头。但是加上他满脸的愁色和有些驼背的佝偻样子,让人第一眼都以为他已经六十了。
林媛想着也许是这老汉家里有什么困难,才迫不得已出来做工的,也就没有说什么,让他也跟着一起做面团了。
只是没想到,这老汉还真给她带来了意外惊喜,别看他岁数不轻了,但是一双巧手却是灵活异常。别人连个雏形还没有做出来,他就已经捏了一只惟妙惟肖的小山羊出来了,那小山羊可爱极了,特别是嘴边的两撇小胡子,细细的弯弯的,让人一看就想上前摸一摸。
林媛不禁赞叹了一声。
那老汉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语调有些低沉:“我那大闺女,就是属羊的。”
林媛以为他说话就是这般,也没放在心上,有心多看看这老汉的本事,就请他又捏了一只。
这老汉一句话也没有说,点了点头,从盆里捏了一块白面出来,在手里团了团,三两下就又捏出了一只长长尾巴的小猴子。这老汉不仅捏了猴子,还又捏了一根细长的小棍子,让小猴子的尾巴缠绕在小棍子上,看上去,就跟这小猴子在树枝上荡秋千一般。
“我那小闺女,就跟这猴子似的,机灵得很。”这次老汉的声音明显有些开朗了。
林媛对于老汉的精巧心思甚是佩服,连连点头,当即就决定要把这个老汉留下来。
老汉捏了两只小动物出来,其她人也就才捏了一只而已。
林媛在桌案前默默看了一圈,将其中几个投机取巧的女人给淘汰了。笑话,她要的是十二生肖小动物,不是一根细长棍子,还美其名曰叫蛇,哪个蛇是那种细长条,连点弯曲都没有的?
不过,在这些捏蛇的女人里边,倒是也有一个捏的很像的,不仅身子盘曲起来,而且蛇头还大张着嘴巴,露出了里边两颗尖尖的獠牙。
虽然做的这蛇缺少了一些她想要的可爱模样,但是毕竟胜在形似,林媛把这个女人也就留了下来。
另外,她还挑选了两个做的差不多的女人,年轻点的捏的是一只小猪仔,岁数大点的捏的是一只大老虎,虽然样子差了些,但是胜在可爱。
前堂那边,周掌柜也已经挑选出了两个合适的小伙计,林媛把这些人全都叫到了一起,跟他们说了说稻花香的规矩和工钱,待他们都没有异议以后,就给他们签订了为期一年的用工合同,和一份保密协议。
本来其实也不需要签订这个保密协议的,但是从豆腐坊开始,周掌柜就提出了这点。毕竟林媛做的不少东西都是别的店铺里没有的,若是谁一不小心泄露了出去,岂不是让人家捡了便宜?
再者,这保密协议也是有防无患,大家都签了,多少心里就会有所顾忌,不会出了门就乱说话。
林媛对周掌柜挑选的两个小伙计十分满意,高个儿的叫大牛,人如其名,身材也很健壮,不过心眼儿倒也不少。矮个儿的叫亮子,看起来比大牛还机灵,一张嘴更是甜的不行,林媛才跟他说了两句话而已,就已经被他逗得笑了好几次了。
后厨的四个人里边,捏蛇的女人夫家姓罗,因为是个寡妇,大家都叫她罗嫂子。
年轻点的那个老老实实的,不怎么爱说话,一开口还特别害羞,因为她娘一连生了五个闺女,就为了底下是个小子,所以就给她起名叫白五姐,希望底下有个弟弟叫她姐姐。只是没想到,她娘生了她之后,就再也没有怀孕,想要个儿子的念头也就慢慢停歇了。
还有个岁数大的女人,姓陈,大家都叫她陈婶子。虽然做工不怎么样,但是一看就是从村里出来的,有力气,所以林媛就打算把调制馅料这项费体力的活儿交给她来做。而且这女人说话大大咧咧的,一点心机也没有,倒是很实诚。
最后就是那个老汉了,别人介绍自己都巴不得所有事都说出来,就连最害羞的白五姐还说了好几句呢,可是这个老汉也只是念叨了自己姓王以外,就啥也不说了。
林媛猜想他脾气可能如此,也就没有勉强他,当先叫了一声王叔,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个王叔是个难得手艺巧实的人,当然会留在厨房里帮她做糕点了。
铺子里的人都招齐了,只是还差一个账房先生了,本来林媛是中意于孟良冬的,但是这都快半个月了,也不见孟良冬回来,想来是在学堂那边呆的还算安心。
林媛虽然对失去了一个人才而感到有些失落,但是也衷心地希望他能一直好好地待在学堂里,圆了自己的心愿。
只是她这个念头还没有完全落实,就在稻花香准备开张前几天,一身狼狈的孟良冬突然出现在了店门口。
六子正在验收合作店铺送来的货物,不经意间抬头瞥了一眼门口,说真的,第一眼还真没把孟良冬给认出来。他只是以为这又是个觉得好奇,过来看热闹的路人。
只是第二眼就惊呆了,这,这真的是前几天刚见过的孟先生吗?
六子知道林媛一直有想把孟良冬留下做账房先生的打算,一看他背着小包袱站在了门口,心里全都明白了。赶紧把孟良冬请进了前堂,而后风一般地去了仓房把林媛叫了出来。
饶是被六子提前提醒过,但是林媛一见到孟良冬还是被吓了一跳。
只见此时的孟良冬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颓废地坐在椅子里。一双眼睛毫无神采,身上的衣服还是半个月前跟他分手时穿的那件袍子,只是,更脏了也更皱了。袖口处虽然还是很讲究地折了痕迹,不过明显多了一滩黑色的东西,想来应该是墨迹。
此时的他比当初初见时更显得拘谨,即便是在曾经自己的店铺里坐着,他依旧把身子绷得挺直,仿佛随时会有敌情出现一般。
“孟先生?”林媛轻轻唤了一声,本就声音不大,却不想还是把他给吓了一个哆嗦。
待看清楚叫他的人是林媛时,孟良冬警惕的眸子才渐渐恢复了平静。赶紧站起身来,冲她拱了拱手:“林姑娘,哦不,林老板。”
林媛看着他弯的更加深的背脊,和更加怯懦的表情,心里升起一股同情。
“孟先生客气了,请坐。”林媛怕他不好意思坐下,当先坐在了他刚才对面的那个椅子里,之所以没有坐到他旁边,是知道这孟良冬此时已经犹如惊弓之鸟一般,与他保持一个安全距离,才不会让他觉得心里害怕。
孟良冬果然松了一口气,慢慢坐回了椅子里,只是在坐下的时候,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竟然用手轻轻抹了抹椅子面。
林媛皱眉,这个椅子不是他刚刚才坐过的吗?站起来也不过一句话的工夫,怎么还要再次擦一擦?不过看他如释重负的样子,又不像是在擦拭,好像是在检查什么?到底是什么?
“孟先生在学堂里,过得如何?这么久不见,林媛以为先生肯定过得很好。只是。”林媛有太多疑问想问,学堂是孟良冬梦寐以求的地方,难道真的过得不舒心才回来了?
一听她提起学堂二字,孟良冬肩膀就是不自禁一个哆嗦,连眼神都变得复杂起来。这男人是个心直的,没有什么歪心眼儿,从林媛头一次见他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所以,她笃定,孟良冬一定会把这些日子在学堂里的境遇都告诉她的。
果然,孟良冬在一瞬的愣神之后,终于狠狠地叹了口气,双手抱住乱糟糟的头,痛苦不堪地伏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看他这个样子,林媛突然觉得自己方才的问题有些太残忍了,赶紧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放到了他身旁的小茶几上,轻轻道:“孟先生,想来你定是过得不好,没关系,你若是不想说就算了,我早就说过,我稻花香会一直为你留着大门,只要你愿意,账房先生的位置一直都是你的。”
为了缓解他的痛楚,林媛故作轻松地指了指前堂的柜台,那里已经摆放好了账簿算盘和笔墨纸砚,当然还有一个她请老铁头帮忙给打造的自制保险箱。
“孟先生你看,这个柜台就是给你留的。”
许是被林媛的声音所感染,孟良冬抓了抓乱糟糟的头,慢慢地抬起了头来,顺着她的手指看向了自己曾经做了好几年的柜台。
一看到那个柜台,他所有的往事全都涌上了心头,小时候在那里围着爹娘嬉笑,长大后坐在那里看书练字,爹娘去世后,那柜台上放着的就全都是他的书籍了,算盘什么的早就不知道被他顺手扔去了哪里。
现在,那个柜台还在那里,只是永远不再属于他了。
自嘲地笑了笑,孟良冬抬头看向了林媛,请她坐下,而后慢慢开口了。
“林老板问起来,我就说一说吧,至少跟人说说,我这心里还好受一些。”孟良冬双手紧扣,似是在思考从哪里说起,“那日我从这里离开后,就径直去了学堂。我找到了之前跟我约好的那个管事先生,如数交给了他提出的银两。只是,谁知他竟然开口又提了五十两,我虽然心里不满,但还是把五十两也给了他。”
林媛耸耸肩,这个学堂果然是黑的可以。
她不知道的是,更黑的还在后头。
“那个管事先生收了我的银子,就带我去见学堂的院长了,院长还是个不错的,只是岁数太大了,耳朵也有些不管用了,管事先生说什么他都是笑呵呵地点头说好。就这样,我就在学堂里留下了。本来以为一切都会变得很好,谁知道,这才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似是回忆到了不堪回的事情,孟良冬伸手喝了一口方才林媛给他倒的热茶,感觉身上暖和了一些,这才接着说道:“我被管事先生安排和另外一个先生同住,后来才知道那个先生也是刚去没多久,只是他家境比我好,吃穿用度也比我好很多。许是我太过老实,同住了没两天,他就把自己的脏衣服全都扔给我,让我帮他洗。”
“我当然是不愿意的,我来学堂是当教书先生的,又不是给他做老妈子的,为什么要给他洗衣服?”
听到这里,林媛抬手挡住嘴,偷偷笑了一下,没想到这孟良冬还是有点脾气的。
不过显然他的这点脾气,根本不够震慑那些欺软怕硬的家伙。
孟良冬攥了攥拳头,义愤填膺:“可是,我不给他洗衣服,他第二天就跑到了管事先生跟前儿,诬陷我偷他东西,还说我半夜里说管事先生的坏话。我哪里偷过他的东西?哪里说过别人的坏话?管事先生虽然收了我的银子,但是好歹也是他把我留在学堂里的,我多少还是感激他的。可是,管事先生却不是这样想的,他连问都没有问我,就相信了那个人的话,把我赶到了惩罚学生们做劳力的地方,那里,我得给全院的学生洗衣服。就这样,我在那里洗了三天的衣服。”
林媛咬了咬唇,想到这个从小只知读圣贤书的孟良冬,那三天里到底是如何的境况,不知道有没有后悔来到学堂?
“他们这么欺负你,你为何不离开?你这不是拿了银子却受苦吗?”
孟良冬苦笑:“是啊,我就是自己花银子去买罪受的啊。不过我只要一想到三天后不会这样了,我就觉得一定要坚持下去。三天后,许是那室友觉得我脾气倔强,反而没有再来理我,然后管事先生就给我分了班,让我去接替一位因事离开的老先生。一想到能教课了,我就激动地一晚上都没有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