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言朝身在崔五郎下方,头顶被他死死按住,整个人迅速往水下沉去。
他暗道一声不好,身子的反应居然比脑子更快,右手倏地伸出,荡起一阵水花。
崔五郎下意识往旁边偏了偏头,躲开那阵水花。
就在这一刹那间,许言朝往上伸出来的手已经稳稳地握住崔五郎按在他头顶的右手腕,狠狠往下一拽。
崔五郎就觉得自己的手被扯了下来,从许言朝头顶滑落,顺势落在了许言朝的喉咙上。
许言朝的双腿在水里轻踏踩着水,微一用力,整个人就在水里横躺漂浮起来。他的手紧紧抓住崔五郎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另一只手往上拼命挣扎,似乎在呼叫救命的样子,其实是在轻轻划动打水,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而这一切,看在岸上那些人眼里,就看见绿衣少年死死扼住红衣少年的喉咙,而红衣少年一只手盖在那绿衣少年扼住他喉咙的手腕上,拼命在往外拉,可是拉不动的样子,渐渐地,他的头往后仰着,黑色的髻散开,在水里四下散开,四肢松软,漂浮在水里,衬着他苍白的脸,黑亮的眼睛,绝望留恋的神情,如同一幅绝世的名画一样,深深地印在了夏侯无双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中……
夏侯无双呆呆地看着太液池里许言朝的样子,募地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许言朝你不能死——!救命啊!救命啊!崔五郎要杀他啊啊啊——!”那声音穿透云霄,直往整个内宫扩散开去。
抓着夏侯无双的毅亲王额上青筋直跳,忍了又忍,才没有拿帕子堵住夏侯无双的嘴……
这一切,就连永昌帝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脸色越铁青,背着手站在太液池边上,看着许家和崔家的下人一个接一个扎猛子往太液池下面游过去。
许言朝在水里微微一笑,拽着崔五郎的手腕,做了个口型:“你——去——死!”然后突地手上加大力气,双腿一挣,便带着崔五郎更迅速地往下沉,远远地离开了正要游过来的下人。
太液池是人力挖出来的一个小湖泊,只有一丈二的进深,并不算特别深。
许言朝屏住呼吸,身子沉甸甸如同一颗小石头,带着崔五郎渐渐接近湖底。
崔五郎虽然水性比许言朝要好,但是他的体力不如许言朝。
在水里憋了这么久,他已经快憋不住了,嘴里不时吐出一串串泡泡,吸引着过往的游鱼。
许言朝双脚一触到湖底,便双脚连踢,将湖底的沙泥尽数踢了起来,他们周围的水域很快变得混浊,连近在咫尺的人都看不清。
许言朝确信上面的人看不见他们了,才从湖底抓起一把污泥,猛地一下糊在崔五郎脸上,然后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整个人从上方扯下来,按到湖底,狠狠在他背上踩了两脚,才双腿一蹬,踏着崔五郎的脊背,往太液池上方划水游去。
为了不被人现他会游泳,等他从那团被他踢出来的浑浊的污泥水域游出来后,他就尽量放平身子,在水里做漂浮状,只缓缓上浮。可是他在水下憋得也太久了,又用了大力整治崔五郎,渐渐地,他的意识模糊起来,眼前浮光闪现,他看见他的娘、姐姐,都在那一端看着他笑……
许家的下人和崔家的下人同时游了过来。
看见许言朝闭着眼睛,手脚摊开,人事不省地从水下慢慢浮了上来,许家的下人吓得心胆俱裂,猛地划水游过去,一把抓住许言朝的后背,负在自己身上,几个人一起护着那背着许言朝人,用尽全身力气奋力向上滑动。
崔家的下人在水里四处游动,终于从那团渐渐散去的污泥水域里现了一动不动头朝下卧在水底泥地上的崔五郎。
几个人连忙游过去,也将他负在背上,一起往上游动。
太液池边上,已经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群。
方妩娘正在不远的小憩亭跟西平郡王夏侯林说话,倏地听见夏侯无双尖利的叫声,方妩娘跟着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叫声,跟夏侯无双的声音真有异曲同工之妙,然后拎着裙子,直接不管不顾地转身就跑,咬着牙往太液池那边奔去。
许绍在宏义宫外殿正跟几个朝官说话,见一个内侍慌慌张张跑进来行礼道:“许大人,令郎掉到太液池,此时生死未卜!”
许绍脑子里嗡地一声,全身晃了晃,差一点就摔在地上。他的脸上一下子失去血色,变得比纸还要白。
推开门口的内侍,他撂起长袍的下摆,飞一样往内宫的太液池方向奔去。就算宫门口有内侍拦着他,说“许大人,内宫重地,外臣非召不得擅入!”,他也置若罔闻,一腿将那内侍踹倒,又挥拳接连打退几个内侍,不顾一切地往太液池奔去。
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只回荡着那一年,那个高僧给许言朝的批命,说他活不过九岁!
如今想到这件事,他现自己心如刀绞,完全不能像以前那样泰然处之。原本他以为他早已做好准备,对这个儿子不投入太多的感情,只当是佛前的金童子下凡历劫而来,缘来相聚,缘去离散,他不会有多伤心。对这个小儿子的感情,他一直认为是远远比不过他对他原配所出的两个大儿子的感情,可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什么是“手心手背都是肉”!——这是他的儿子,他的骨肉,他亲手带大的孩子!
不行,不能,谁都不能夺走他!
许绍往太液池奔跑着,浑然不觉自己脸上已经泪流满面。
杜恒霜在尹德妃的宫里模模糊糊听见了夏侯无双的尖叫,正在琢磨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就听见尹德妃的宫女慌慌张张跑进来,连给尹德妃请安都忘了,哭丧着脸对杜恒霜道:“柱国侯夫人,您弟弟掉入太液池,此时生死未卜……”
杜恒霜腾地一下子站起来,裙琚轻摆,对尹德妃颔。
尹德妃也是满脸关切,连声道:“你快去看看!别跟我多礼!去吧去吧!”
杜恒霜拎着裙子在手上,转身就跑。
五色宽幅裙摆在她身下摇曳飞舞,如同一朵大丽花一样轻盈地飘出了尹德妃的宫院。
尹德妃也匆匆忙忙披了件薄氅,看着前面已经消失了踪影的杜恒霜,对身边的宫女叹道:“柱国侯夫人这样的美貌,唉,柱国侯怎会看上了穆夜来呢?”
她的宫女扶着她往外走,在她身边笑道:“娘娘别这么说。对于男人来说,向来是贪多嚼不烂的。柱国侯夫人是好,柱国侯肯定不会不要她的。但是穆三小姐也是情深意重,柱国侯更是放不开也是自然。您要知道,这男人啊,爱美色,但是也更看重心意。有真心,男人才会往心里去……不然光靠美色,就算是天仙,天天看也腻味了。”
尹德妃笑了笑,不置可否,扶着宫女的手快步往太液池边走去。
内宫的人都从自己的宫殿里出来,往太液池那边赶。
太子妃本来和穆夜来在一起说话,听说出了这档子事,都觉得好笑。
穆夜来给太子妃奉上一杯茶,叹道:“唉,这都是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太子妃点点头,低头轻抿一口。她想了想,许言朝大概就是这个时候死去的。许言朝一死,方妩娘就彻底垮掉了,后来她执意出家,在许家的家庙过完下半辈子。而上一世的杜恒霜,自从许言朝死后,就更没有娘家可以依靠了……
她的嘴角微翘,目光深远地看向外面的天空,放下手里的茶杯,站起来道:“既然大家都去了,咱们也去瞅瞅吧。”说着,整了整自己的太子妃礼服,扶着宫女的手,四平八稳地往外走去。
穆夜来跟在太子妃身后撇了撇嘴。她一点都不关心许言朝的死活。再说,她知道得清清楚楚,许言朝就是在这个时候死去的。萧士及那时候还跟着伤心了一回,因知道方妩娘要出家,他还催促杜恒霜去劝劝她娘,反正方妩娘的年岁也不算大,就算许言朝没了,再生一个也是可以的,何必要出家呢?
上一世的杜恒霜回去了一趟,却是被方妩娘赶出来的,还骂她是个“妖孽”,说她不是她女儿,让她把她女儿还给她,还要找高僧把她收了……杜恒霜回来之后,抑郁了很久,天天粘着萧士及,不让他离开她,说她害怕……不过那时候,大家都说方妩娘疯了,尽说疯话,没有人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
穆夜来想到这里,心里咯噔一向,似乎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以前有些想不通的地方,似乎渐渐通顺起来……
前世今生,到底是以一种怎样的机缘联系在一起的?
和别的往太液池边赶过去的人相比,从东宫过去的这一群人,格外的稳重和安详,看得人啧啧称赞,都夸太子妃稳重大度,实有母仪天下之风。
诸素素今日早上刚去诸氏医馆给一个难产的产妇接生,本来累得要死,不想来的,但是安子常派人去接她,说今日大家都去,她不去不好,而且杜恒霜也去,让她来给杜恒霜做做伴。
诸素素想了想,就让杜恒雪留在诸氏医馆照看那个难产的产妇,自己随便换了身衣裳,就坐着安子常的国公驾制的大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