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永和宫中并不安宁。闹了整整一夜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见太医去了一拨又一拨,却不见放出来。六宫众人都惊异不已,私下里查问却也问不出什么。只知道永和宫的灯火亮了一夜,却大门紧闭,没有一点声息。
晨起时也不知永和宫中到底出了何事,如懿惦记着要去长春宫请安,早早梳洗了便传了辇轿往外头去。
向例嫔妃出门都是传的辇轿,只是如今初夏早晨尚算清凉,如懿便扶了惢心和阿箬的手慢慢出去,正过了长街,看着初阳澄澈如金,流金般的日光落在琉璃瓦上,仿佛漾着一池金波浮曳。如懿贪看那日色,才走了几步,却见慧贵妃也在前头,忙恭谨立在道边迎候,见她近前,方福了一福。
慧贵妃笑盈盈打量着她道:“几日不见娴妃,气色越发好了。是不是皇上昨儿歇在你那儿,所以人逢喜事精神爽。”
阿箬满面都是甜笑,嘴上却道:“皇上来也是常有的事,这也能算喜事么。”
如懿气恼阿箬嘴这样快,尚未来得及瞪她,慧贵妃只是笑容如常,伸手抚了抚发髻上新簪的一支冷翠色碧玉明珠钗,淡淡道:“也是本宫浑忘了,昨儿皇上仿佛是歇在永和宫。本宫还以为妹妹那儿春色长驻,一日也不落下呢。”
如懿不欲与她逞口舌之快,便只安静地垂下脸,看着自己松花绢子上细细的流苏。
慧贵妃以为她气馁,眼角便多了几分桃花色,正欲再出言讽刺几句,却见斜刺里一顶辇轿横穿出来,差点撞到慧贵妃。她脚下一个踉跄,花盆底一斜,差点摔了出去。幸好彩珠和彩玥扶得快,人虽没事,发髻上的碧玉钗却滑落下来,跌得粉碎。
那顶辇轿撞了人,全做无事人一般,往角门一拐便过去了,浑不理撞了什么人,撞得重不重。
彩玥“哎呀”一声,忙蹲下捡起那支碧玉钗,情急道:“那是皇上新赏的,就这么碎了……”
话未说完,彩玥脸上已经重重挨了一掌。慧贵妃气恼道:“看清楚那人是谁没有?”
彩玥捂着脸也不敢哭,倒是茉心道:“背影像是玫常在,但看衣服却不大像呢。”
慧贵妃呵斥道:“只一支玉钗,皇上赏的还少么?小家子气!”说罢,她便丢下如懿匆匆往长春宫去了。
如懿见她离去,不觉含了几分气恼,向阿箬道:“你若再这般逞口舌之快,便不要再和我出来!”
阿箬嘟囔道:“小主怕她做什么?咱们有大阿哥,延禧宫的恩宠也不比贵妃少!”
如懿见她教而不善,气道:“即便如此,你又何苦去惹她?现在大阿哥在我身边,多少人的眼睛看着,你还不肯检点些!”
阿箬还欲再说,终究还是忍耐了下去,扶了如懿的手往长春宫去。
如懿到时嫔妃们都已在了。她跟着慧贵妃进去按着位次坐下,皇后便笑吟吟向贵妃道:“今儿你是怎么了?头发也有些松了,脸色也不大好。”
贵妃递一个眼色,茉心忙道:“方才从长街过来,我们小主不知被谁的辇轿横冲直撞出来碰了一下,人差点扭了,连皇上赏的玉钗也跌碎了。”
慧贵妃忙起身道:“如此聪明来见皇后,实在是怕误了请安之时,还请皇后娘娘见谅。”
皇后温和道:“这有什么要紧的,倒是你自己没事吧?跟着的人没看清是谁撞的么?”
茉心道:“奴婢看着恍惚是玫常在。”
蕊姬倒也不惊,只是盈然一笑如芙蓉清露,“方才是冒失了,差点撞到贵妃,真是失敬了。”
慧贵妃神色不豫,冷然道:“如今才知道撞着本宫了,方才怎么逃得一阵风儿似的。”
蕊姬盈然一笑,抚着腮边道:“本是想停下来跟贵妃娘娘您致歉的。可是,嫔妾不能不有一桩要紧事先来回禀皇后娘娘。所以只好对不住贵妃娘娘了,至于跌了皇上赏赐的玉钗,您到嫔妾宫里随便挑,喜欢什么您自己拣去,赔您两根三根都不要紧。”
慧贵妃听她如此倨傲,一张秀荷似的粉面不由含了几分怒意,“昨儿晚上永和宫就闹腾了一夜,今日又来无礼,即便皇上宠着你,也由不得你这个样子!”
蕊姬侧了侧脸,唇角的弧度如一弯新月,起身向皇后恭恭敬敬福了一福,“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昨夜腹痛不止,皇上传了太医来看,才知臣妾是有了身孕了,已然两个月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如懿下意识地按住自己小腹,不觉生了几分凄楚。她立刻意识到这不是该自己伤心的时候,忙撑住了脸上的笑容,不容它散落下来,也随着众人贺喜道:“恭喜皇上,恭喜皇后,恭喜玫常在。”
皇后倒还镇定,满脸笑意像遮不住漏下的春光,“是么?只是既然有孕,怎会腹痛?”
蕊姬微有得色,“太医说臣妾体质寒凉,胎儿体热,有所冲撞,加之是头胎,所以腹痛。其实也是无妨的。臣妾也是因为这件事要急着回禀皇后娘娘,所以冲撞了贵妃也不敢停留。”她说罢便要屈膝向贵妃行礼,“还请贵妃宽恕嫔妾这遭吧。”
蕊姬虽是要屈膝,动作却极缓慢,贵妃知她的意思,只得让茉心拦住了,道:“才有了身孕便仔细些吧。万一磕了碰了,仔细丢了这福气。”
蕊姬的目光略含挑衅,看着贵妃道:“好容易得的这福气,怎么会丢了?有贵妃娘娘庇佑,嫔妾的福气长着呢。”
皇后连忙道:“你是头胎,得格外仔细着。等下本宫就多拨几个人过去伺候你。缺什么要什么,尽管来和本宫说。十月怀胎,有的辛苦呢。”她蓄了宁和的微笑,看着贵妃与如懿道:“不过这辛苦也是福气,本宫也希望你们两个早有子嗣呢。”
玫常在眼波微曳,看着慧贵妃,曼声道:“是啊。十个月是辛苦呢,嫔妾看着娴妃娘娘照顾大阿哥就费尽心力。不是亲生的尚且如此,若是亲生要当何等艰辛呢。还是慧贵妃福气好,没生养的人,看着也比实际的年龄年轻些,不那么显老。”
慧贵妃气得浑身发颤,几乎即刻就要发作。皇后安抚似的看她一眼,她都没有察觉,素心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递了一碗茶过去,碰了碰贵妃的手肘,示意她安静下来。
皇后环视众人,慢慢道:“有了孩子的固然高兴,没有的也不必着急。皇上待后宫一向仁厚关爱,迟早都会有自己的孩子的。”她顿一顿,缓声道:“对了,本宫今日正好有一桩喜事要告诉你们,也是满宫里的大喜事。”她唤了一声,“莲心。”
莲心本木木地站在那儿站了一早上,像个泥胎木雕人儿一般。她听得皇后召唤,几乎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不由自主跪下了道:“奴婢在。”
皇后指着她,口气温和如春风:“满宫这些丫头里,本宫最疼的就是莲心,如今莲心也大了。本宫想着给她指婚指个好人家,她又不愿意出宫远嫁。跟着本宫忠心耿耿的人,自然不能委屈了她,便和皇上商议了,将莲心指给养心殿副总管大太监王钦,八月十六成亲。”
莲心一个激灵,脸色顿时变得雪白,伏下身哀求道:“皇后娘娘,奴婢……奴婢实在不想成婚,只想一直伺候着您。”
皇后笑得极和蔼,仿佛是对着自己的女儿一般温言细语,“本宫知道你的忠心,只是女人总不能不嫁人呀。你是本宫最信任的人,一定要嫁得好才是。王钦才三十出头,会长长久久陪着你的。你的嫁妆,本宫也会加倍厚厚的给你。”皇后语气微微一沉,“王钦中意你许久,这么亲事可是求也求不来的好姻缘。你可别辜负了本宫和皇上对你的疼惜。”
莲心颤巍巍跪在那里,泫然欲泣。素心忙扶了她道:“皇后娘娘慈爱,莲心高兴还来不及呢。她这定是高兴坏了。”说罢便扶了莲心下去。
如懿与海兰互视一眼,皆是默默,只随众人道:“皇后娘娘慈爱悯下。”
慧贵妃更是道:“王钦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这门姻缘是配得起莲心的,要换了别人,求也求不得呢,还是皇后娘娘的脸面大。”
皇后笑意不减,“好了。这些都是闲话。”她看着蕊姬道:“如今最要紧的是玫常在的胎。你可得好好养着,万不能掉以轻心。”
蕊姬躬身答应了。众人贺了几声也告退而去。
皇后殿中安静下来,方看了看素心,淡淡道:“去看看莲心,这样的大喜事,别掉泪珠子,晦气!”
素心忙陪笑劝道:“皇后娘娘放心,莲心只是一时糊涂,还没想明白罢了。”
皇后取了一颗琵琶,剥成倒垂莲花的样子,方慢慢吃了,“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整个长春宫里,不是像你一般过了三十,便是年纪太小入不了眼。幸好王钦喜欢她,再四跟本宫提了,她又是本宫的心腹,本宫才肯抬举她。你要她好好记着,乖乖嫁过去,笼络住了王钦,就等于笼络住了皇上的心思和脚步。本宫断断容不得她坏了本宫的大事!”
素心知道轻重,忙又替皇后剥了一颗琵琶递过去,道:“娘娘的苦心咱们都知道,只是娘娘有阿哥有公主,又有中宫的权柄和皇上的关爱,咱们怕什么呢?”
皇后抬眼看了看碧澄澄空中流金泼洒似的的日光,伸手探了探景泰蓝盆里供着的冰山,唏嘘道:“本宫何尝不想安枕无忧。可是太后对后宫之事的涉入越来越多,你看玫常在就知道,皇上的嫔妃和子嗣只会越来越多,而本宫只会越来越人老珠黄,色衰爱弛。”她眸中一亮,似是闪过一点黑色的焰火,“所以万事不能不多一层防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