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没有回到他们的车旁,也没有往他们住的地方走,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街道两旁有很多残垣断壁,有人抬着死尸,也有人扶着受伤的人正在往医院去,一个孩子站在碎石瓦砾间大声哭着,旁边匆匆走过的人一脸漠然,看也不看他一眼,非洲毒辣的太阳将地面的空气混合着尘埃蒸起,映得街道上的景象扭曲起来,仿佛荒诞画活了过来。
托尼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看到这幅荒诞画,他要逃跑似的背向那个孩子的方向拐进了一条小巷。七拐八拐,突然愣愣地停了下来。
前面有一道山坡,萋萋荒草间竖立着十字形或长方形的石碑,这是一座墓园。
不同于美国或中国墓园里庄严肃穆的大墓,没有地上建筑,没有青松翠柏,这里的墓简单得甚至有些简陋,石碑上面只有名字和生卒年月。
冷锋走上前来,轻轻握住了托尼的手臂,他感到那手臂连带着身体一起在微微颤抖。
“你还好吗?”
托尼没有回答,举步向墓园里走去。
阳光在绿色的草地和灰色的石碑间跳跃,这里仿佛另一个时空,比外面的街道更像一个正常的世界。正常但寂静,他们是唯二两个在这里穿行的活人。
托尼不停歇地往山坡上爬去,掠过一座座石碑,冷锋有种错觉他的身影似乎要融入这个寂静的群体,这错觉使他毛骨悚然,于是他加重了自己手上的力道,拉住了想要继续前行的托尼。
“托尼……”
托尼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冷锋眼里满满的都是对他的担心。这担心把他拉回了活人的世界。
“那里就是洛奇诺中心医院。”他转头看向山坡下的一道围墙,冷锋这才认出来那正是洛奇诺中心医院的外墙,这墓园就在医院后的山坡上。“那里面没有干净的地砖和围墙,没有淋浴间,没有空调和电视,没有隐私。然而它有正规的医生,有基本的设备,除了抗生素和止痛药还有其他很多药物,甚至可以做手术,它是这个国家条件最好的公立医院,还没有美国一家社区医院条件好。”
“这个国家的工业以资源为主,被外国公司把持,教育和医疗是外国的质量好,商店里充斥着外国商品,基础设施是外国建的,全部军队加起来不如有些国家一个师。”
“这里的人民没有民主和人权的概念,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醉生梦死,命悬一线,像浮萍一样随波逐流。”
“你告诉我,他们有什么希望?走在外面的那些人和躺在这里的这些人有什么区别?”
“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他们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
冷锋没说话,政治书上说这一切都是帝国主义的殖民掠夺造成的,他总不能在这个帝国主义精英面前就这么说吧。
“对人类基因组的研究揭示,目前世界上现存的所有人,都是十万年前从非洲走出去的,可以说,非洲是现代文明的摇篮。可是,当自诩文明的人们再次来到非洲,带来的却是苦难,奴役,疾病和战争。”托尼用一种朗诵般的声音说,在冷锋惊讶的目光中又补了一句:“克莉丝汀的报道中的一句话。她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比我强。”
女记者是个理想主义者,以坚定的信念和无与伦比的勇气对抗着能够控制一个国家的黑暗势力,以至于牺牲,她值得崇高的敬意。
突然冷锋指着山坡的最高处:“看那里!”
托尼循声看去,那里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比所有的石碑都大,那上面用阿拉伯语、汉语、英语、法语、俄语、日语、韩语等多国语言,写着同一句话:友谊公墓。
冷锋仔细看了看四下里的墓碑:“这里……不是本地人,都是外国人!”
托尼的目光也在那些石碑上逡巡,他能认出那些不同国家的语言,嘴里默念着:“韩国人,冰岛人,斯拉夫人,美国人……那些是中国人。”他仿佛受到了震撼。
冷锋的声音都变轻了,仿佛怕打扰这里的清净:“他们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援助非洲的人。为了非洲,他们付出了自己的青春,到最后,把自己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一阵风起,吹动了脚下的荒草和身上的衣衫。两人谁都没再说话,只是向着这些长眠于此的英雄,寄托了自己的哀思。
然后,托尼说:“走吧。如果我循着克莉丝汀走过的路还不能解决这件事的话,都无颜面对她和其他这些留在这里的人!”他脸上带着坚毅的表情,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