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相当自然,似乎这样的对话已经演练过无数次。
旁听的英国绅士反而呆住了,见到那位伯爵因此目光热切,放在桌上的手也紧紧绞着,终于忍不住打断这段根本就是旁若无人的交流。
“克里斯,你来得正好。”
达西说,“我们正在聊布沙尼神甫。”
年轻人面上掠过一抹微笑,用一种充满兴趣的语调问:“神甫先生怎么了?”
“伯爵告诉我,他原来和布沙尼神甫认识,而且神甫是看着他长大的。”
这句话在字面意义上也没错。
克莉丝似笑非笑看向爱德蒙,“难怪我拜托你后,你那么快就帮忙找到了神甫,我也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他有没有什么话要托你转告给我的?”
爱德蒙配合答道:“神甫说,很高兴你的关心,至于让你挂掉法国史这件事,他也非常自责。”
克莉丝突然坐直了。
“挂科这件事倒算不上什么,本来就是我自己主动找他帮忙的。不过我很好奇,你这样有责任心的人,居然没有主动转告我这件事,莫非我今天不问,你就不打算提了?”
爱德蒙非常确定,他的小朋友是在趁机戏弄自己。
小狐狸清楚知道,他只能在达西先生面前说符合基督山伯爵这个身份的话,即使他们都知道原因,他却不能做出半点辩护和解释,所以明晃晃借机暗示他的逃避问题。
因为一边的二姐夫完全是状况外的茫然表情,又因为这种只有彼此才知道的语言来往。
爱德蒙突然想到了众目睽睽下,他们在桌底交握的手。
他不服输笑起来。
“我确实不打算提。”
“因为我不想替布沙尼神甫卖人情。只要我见到听到,任何与你要好的朋友,我都会心生嫉妒。”
达西瞪向厚脸皮把话题又拐回自己头上的男人,发现基督山伯爵面上理直气壮、全不害臊,接着更吃惊发现,克莉丝控制不住笑起来。
想不到这个人连自己的身份都会吃醋,克莉丝憋笑憋得很辛苦,干脆撑头看他,继续发难:“你这样说,我非常有理由怀疑,你或许也是出于这样的理由,所以嫁祸了威尔莫,将他赶出英国。”
“如果你已经忘了俱乐部吻你的那位小姐,这件事不会使你伤心,而我一心为你出头的好意也能随便抹去的话,那么你可以这样想。”
爱德蒙反过来仗着达西在,她不方便把决斗真相拿来反驳,机敏答道,“但是我始终认为,以威尔莫勋爵对你的态度,根本不配得到你珍贵的友谊。”
“现在我的友谊变得珍贵啦?我以为你刚刚还在埋怨它太泛滥。”
“这两者并不矛盾。所以你的友情总让我又爱又恨。”
“我开始觉得威尔莫还不错了。他至少承认我其实很讨人喜欢,你对我的友情却掺杂了一点恼意。”
“那么请允许我纠正弥补,你很讨人喜爱。”
成功赢回口头上的胜利,被这句话顺毛的人得意起来,“我就当你在用比较级了,外国人。”
外国人只是笑。
——其实是最深爱。
毕竟法语也是有最高级。
又一次变为背景板的达西:“……”
他终于明白,当初自己和伊丽莎白互相打机锋时,宾利小姐完全插不上话的心情了。
晚上,达西才得知了克莉丝来彭伯里过圣诞的原因。
“明年社交季我们肯定不会去伦敦,他又担心以后出差日子变多,说不定下半年还要去罗马,所以先来陪陪我。”
伊丽莎白感慨,“我总担心他以后孤单,现在看,反而他才是忙碌的那一个,我就安心多了。不过不能常常见他,我又忍不住觉得很寂寞了。”
达西突然发自内心真挚道:“你还有我,对我来说,你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
因为他难得的直白,伊丽莎白又是羞赧又是惊讶看向他。
达西忍不住反思了一番自己平日太过害羞,继而又想到了小舅子,今天下午的交流里,这小子对这种自己和丽萃之间都很少说的话适应良好。
他虽然没有游学经历,却很清楚那些欧洲人在说话时,根本不懂含蓄美为何物,用词奔放热烈,任何甜言蜜语都能毫不脸红说出口。
小舅子明显已经被基督山伯爵夸张过火的直抒胸臆洗礼得习以为常了。
这个阴险的意大利人!
他又安抚了难得多愁善感起来的伊丽莎白,才忍不住将今天的发现与她分享了。
“他一个伯爵不应该服侍过人,结果顺手给克里斯倒咖啡,居然还知道试温度,连他习惯放多少糖都不用问。”
达西沉着脸道,就像上次看见乔治安娜和一位青年连跳了两只舞。
伊丽莎白被他这副模样戳中,扶着肚子笑个不停,等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好奇问:“你说这位基督山伯爵看上去很年轻,那他生得怎么样?”
说了这么多,结果妻子只关注这一个歪到极致的重点,达西失语了好一会,才不情不愿说:“相当英俊。”
他很快就想到,当初在浪博恩讨论未来的“班纳特夫人”时,伊丽莎白就说“我觉得妈妈她们说的都不重要,容貌才是第一位”,不由僵硬道:“你不会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想要支持克里斯和这个已经三十岁的男人来往吧。”
达西清了清嗓子,又酸溜溜说:“当初你也更相信威克姆的话……”
伊丽莎白不免顺势调侃了他一番。
“其实你的脸比威克姆要帅,”她真诚说,“不过你的态度连累了它,以至于我一直没有注意,后来你笑的时候我才发现。”
伊丽莎白随即又道:“改天我会找克莉丝聊聊的。”
达西被安抚,又得到这句保证,放下心来,认真对“孩子”嘱咐了一番不许让妈妈辛苦的话,与伊丽莎白交换了晚安吻,等她陷入熟睡才吹灭蜡烛,安心躺下来。
然后在黑暗里猛地睁开了眼睛。
——所以说到底,不还是因为他更好看吗!
现在已经很冷,正是狐狸出来偷鸡的时候。
因为伯爵那句“原来你对同类也能下杀手”的随口调侃,克莉丝干脆让他自己去应付“布沙尼神甫的来路就很古怪,这个伯爵与他交好,你也要多加小心”的二姐夫,带上格里芬转悠了好几天。
结果格里芬似乎对田舍没什么兴趣,一路把她往野地引,狐狸没打到,倒是在山坳里捡到了两只冻死的兔子。
……还遇到了她的上司。
克莉丝按了帽檐行礼,好奇问:“先生,您怎么会在这?”
不管部长将微胖的身子从马上挪下来,笑吟吟说:“我在附近庄园的朋友家做客,听说你来了德比郡,所以想趁着这个机会和你私下聊聊。恰好看到你的鹰最近几天都在这块盘旋,干脆过来了。”
“我和您在工作之外的话题……莫非您要和我聊里德侯爵?”
上司惊讶看她,半是感慨说:“和年轻人聊天就是方便,我以为我们得好好铺垫,互相试探一下立场。”
克莉丝笑了,“您怎么不猜一下,这其实就是我的一种策略呢。”
不管部长失笑,“那么我也用一点直白的策略吧。”
“你是怎么看待爱尔兰宗|教解放法案的?”
她是因为偷的文件才得知里德在与影子内阁的人来往,没想到上司居然也摸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方向上。
克莉丝审慎说:“有议会改|革在前,我认为会在明年通过。”
也就是说会砸在他们派手里。
她在爱尔兰时也多少感觉到,宗|教解放法案迫在眉睫,这个拉锯多年的烫手山芋就像击鼓传花,谁拿到谁倒霉。
通过,就得罪国王教会还有极端反对的那一部分,不通过,那就得罪几乎整个爱尔兰,反正怎么都拿不到好处。
恰好相反,另一派这次会获得相当多的好处,至少国王会更倾向于他们组阁,而事情得到解决,他们任内也不用面对这个问题了。
克莉丝能看出来,那些比她更厉害的大佬当然也能看得相当清楚,一旦法案通过,内部绝对会因为失去的席位产生较量和争执,至少短期内会产生内部矛盾。
往糟糕了想,分裂出新的派系也不是不可能。
里德侯爵确实有几把刷子,这时候敢和影子内阁合作,也是看出了他们党|派已经自顾不暇,他只要暗中获取好处就行了。
上司却仿佛完全没有了解过一样,让她好好分析给自己听。
克莉丝只好像是每次汇报工作一样,摘去不能明说的部分,细致解释了,一面打量他的表情,震惊发现这位先生是真的根本不知道。
上司真的不会成为猪队友吗。
“难怪里德这老货敢和那面来往,原来是这样。”不管部长思索一番,点头道,“你刚刚是说,这里面的关键还是在议会席位对吧。”
克莉丝点头。
因为曾经的圈地运动,英格兰的农民已经远远少于爱尔兰了,一旦爱尔兰吃“咸豆腐脑”得到承认,那么爱尔兰人就能参选,他们的农选民会产生大量的爱尔兰议员。
不论是议会改|革还是解放法案,说到底还是对权利的争取和交锋。
只不过前者是资产阶级,后者是爱尔兰人。
不管部长已经笑起来。
“既然议会改|革能降低英格兰的参选要求,让更多工人能够投票,我们当然也能提升爱尔兰的投票薪资标准,让极少数人拥有参选资格。反正得不到好处,还能得到派内支持,我为什么不当一当这个恶人呢,到时候,我和里德就是完全相反立场,我想揭发他就更容易了。”
克莉丝终于领会到,上司这样的人为什么没被政敌恁死了。
即使办事不怎么利索,但是他挖坑搞事相当有一手,其他人动他之前还真的得好好想想。
所以老师是让她不必过度谨慎。
很多时候,打破僵局的反而是破坏力,只要这个人已经在某种程度上不可替代,那么即使受到压迫的人还得捏着鼻子迁就他。
只要自己有本事,性格因素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因为所有人本来都不是十全十美的,想要找茬,就连脸都能成为攻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