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青远的脚步因这句话停住了,他苦笑了一下,转过身来,作揖道:“粉竹姑娘。”
撑伞的姑娘一张圆月脸,牧青远离城时还梳着的双环髻变成了嫁人后的妇人才梳的盘头,上面简单一根银簪,她的脸圆,眼睛也是圆的,黑黝黝的睫毛搭在上面,在眼尾描摹出燕尾的形状。
停在她眼尾的燕尾向上翘了翘,粉竹眼中带笑,全然一副故人重逢的欣喜模样,她屈膝福了福:“牧少爷,听闻你金榜题名拔得头筹,奴家这声道喜如今讲来,应是有些迟了。”
牧青远只想旧地重游,全然没有想与故人重逢的意思,他一时怔忪,原本因春雨变得冰凉的手脚都蜷了几下才松开,只觉得自己连嗓子都是涩的,他张开嘴,看着眼前脸上带有笑意的姑娘:“当然不迟,多谢粉竹姑娘。”
夜雨越下越密,牧青远身上的外衫因雨水向下坠着,黑色皂靴也被雨水洇湿了,粉竹在夜色中没看出他的不自在,撑着伞向前走了一步,想将伞面罩在牧青远头上为他挡雨:“牧少爷,夜雨急,不如去小楼躲躲雨,等雨小些再走吧。”
牧青远向后撤了一步,躲过了就要罩在自己头顶是伞面:“不了,多谢。”他似乎是知道自己的动作唐突,带着歉意欠了欠身,“我……今晚来此,只是想看看兰娉姑娘,我……”
粉竹为他撑伞的手顿了一下,接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挽了下鬓边碎发,停了燕子的眼尾向下垂着,在浓密的睫毛遮挡下,她眼中的光暗了下来:“兰娉小姐在走前,给牧少爷留了封书信,奴家不知牧少爷离开建德在何处落脚,因此只是替小姐收着,没有寄出。”她没有再为牧青远撑伞,侧过身子,朝着栖凰楼看了一眼,“小姐走后,阮家的人嫌她的出身,不愿让小姐和阮少爷葬在一起,”她说到这儿声音轻轻颤了一下,牧青远隐隐听到了哭腔,“既然小姐不能与阮少爷合葬,奴家便依照着小姐走前的意愿,将小姐的尸骨烧成了灰,洒在了栖凰楼旁的清河中。落花有意,流水也有情,碧波芳骨,也算是天长地久。牧少爷说要来看小姐,可小姐没有埋骨之地,看是看不得了。既然人看不得,信就收下吧。”
粉竹说完这话,看着牧青远,眼中亮光闪烁似是泪光。
夜雨落的更密了,牧青远额前的发丝贴在额角,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像是在抹泪,上前一步接过粉竹手中的油纸伞,牧青远将伞面倾在姑娘头上,自己的一侧肩膀依旧淋在雨中:“既然粉竹姑娘这么说,我就去小楼中躲躲雨吧。”牧青远想起多年前的雨夜,摇了摇头自嘲一般的笑着说,“当年我就不该来此地躲雨,没想几年过去,自己竟还如此没长进,若是被旁人瞧见……”
粉竹打断了他的话,嗔怪道:“牧少爷说的这是什么胡话,哪有将旁人的错处,怪到自己头上的。”两人这么说着走到楼前,粉竹用钥匙打开铜锁,推开了栖凰楼的小门。
栖凰楼楼高三层,檐铃雕凰,各处窗棂都是梧桐木所制,楼里住着的除了粉竹,就只有一位守门的哑奴。
牧青远进门看这小楼没有男主人的样子,看了一眼粉竹的盘头:“我还以为姑娘已经嫁人了。”
粉竹接过牧青远手中的纸伞,合起放在门边挂架上:“我这种出身,早就做好了一辈子不嫁人的准备,再说也早过了年龄,”她抬手抚了一下鬓角,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将头发盘起只是因为这样看着好看罢了。不说这个了。”
牧青远看她豁达,应了声也好,他身上外衫湿的能拧出水来,接过哑奴递给他的方巾擦了擦脸,脱下染有雨水的外衫,牧青远抬眼打量着自己多年前曾躲雨的地方。
栖凰楼底楼和当年的布局并无什么区别,挂在墙上的兰娉姑娘的字画少了几幅,如果仔细看,依墙的架子上旧书也少了许多,原本兰娉常弹的凤尾琴放在琴匣里,搁在架子的最上面。
粉竹看牧青远冷的发抖,轻声吩咐哑奴烧了个炭盆过来。
铜盆中白碳亮着一抹暗红,牧青远站在前面将手放在上面暖着。
粉竹又吩咐哑奴为牧青远烧一壶热酒暖胃,自己提起裙摆上楼,去为他拿那封当年未寄出的信件。
哑奴为牧青远在炭盆旁搬了把椅子,又在炭盆上架了个铜架,铜架上放着一个温酒的小瓷锅,瓷锅中是温水,温水中一个小酒壶,里面是今年新酿的杏花酒。
牧青远暖好了手,将方才被雨水打湿的衣服下摆用手撑着在炭盆上烘烤着,一会儿就腾起了阵阵白烟,再过一会儿酒香也蒸腾起来。牧青远放下衣摆,用木夹将瓷锅中的酒壶取了出来,白巾裹了发烫的瓶身在小盅里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杏花入腹,他口中泛甜,觉得身上慢慢暖了起来。
栖凰楼入夜后除了顶楼向来是不点灯的,这是阮家少爷阮盈为兰娉建出这栋小楼时就有的规矩,现在牧青远所在的底楼也暗着,除了忽明忽暗的炭盆,就只有窗外时隐时现的月光照明。
牧青远现在的心情也忽明忽暗,他又倒了一杯杏花酒,将白瓷酒盅拿在手里把玩着没有喝,迎着窗外月光他看到了对面墙上的兰娉的画像。
画上的姑娘弱柳扶风,白面黑发,唇上一抹朱砂色,她的眼睛细长,一双凤眼带着几分媚色,柳梢般的眉梢微微上挑,眉尾隐在画侧她身旁柳树垂下的枝叶后。画像右下角落着一枚暗红的方章,上面是阮盈的字,想来这幅画应是出自他的手笔。
等粉竹找出信,走下楼来时,看到的就是牧青远一手把玩着酒盅,抬眼看画的样子。
粉竹看牧青远没发现自己下楼来,站在台阶上停了一会儿,她看着牧青远的样子,出声说道:“牧少爷的眼睛,无论是看人还是看物,都干净。”
牧青远这才发现粉竹下楼来了,他将手中小盅放在小桌上,看粉竹一步步走下台阶,将那封兰娉写给他的信递给了自己。
粉竹是兰娉从青楼里脱身时带出的孩子,她生在青楼,生她的母亲也不知她是哪个恩客的孩子,自小长大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男人,她将信递给了牧青远,歪着头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说道:“年轻的书生文人,奴家还在楼中时见的可就多了,他们往往因腹中有点薄墨带着几分傲气,一面觉得楼中的姑娘再怎么善琴棋懂书画也不过是做的皮肉生意,一面又藏不住自己那点色欲熏心贪恋那副他们看不入眼的软玉温香,那副故作姿态的样子,还有他们眼里遮遮掩掩的贪欲,可真是丑态极了。牧少爷的眼睛干净,奴家就从未从你身上看到过那副样子。”
牧青远有些承受不住她的这份夸奖,此时推脱又会显得虚伪,只好干笑了两声,他将信放进自己胸口的内袋里,看着那副画像问粉竹:“这画,是阮少爷画的吧?”
粉竹点了点头:“是阮少爷临走前画出的最后一幅画了,小姐还在时她怕睹物思人,总不愿挂,现在连她也走了……睹物思人其实也并不总是伤心事,留在世上的人有所凭依是好事,奴家就将它挂了出来。”
“粉竹姑娘说的是,”牧青远这么说着拿起小桌上那杯自己没喝的杏花酒,对着画像敬了一敬,倒在炭盆里,燃着的白碳遇酒发出短促的嗤鸣声,之后是盈满整个房间的酒香,他看着炭盆中蒸腾起的酒气,轻轻叹了口气,“当时建德人人都说我与兰娉姑娘有私情,可谁能信,我竟连她的模样都没见过呢。”
夜雨拍打着窗棂,有云从明月前来来去去,不燃灯的栖凰楼一层也忽暗忽明,牧青远坐在椅子上,抬眼看着画像上的姑娘,画上的姑娘垂着眼睛似是在与他对视,良久,牧青远喃喃自语一样的说:“素来只闻素琴声,如今才见到抚琴人啊……”
粉竹自兰娉死后再无能亲近的人,自己一人守着小楼和一个不能言语的哑奴虚度漫长的时光,她听到了牧青远这声轻喃,不禁想起自家小姐高楼抚琴的旧日时光,一下没有忍住,别过头去,抬袖拭去了眼角涌出的泪水。
牧青远看到了粉竹的动作,他将自己用过的酒盅用木夹夹了盅沿在滚水中烫过,在里面倒了一杯新酒:“粉竹姑娘,佳酿解千愁,来饮酒吧。”
粉竹倒是不扭捏,她接过牧青远递来的那杯杏花酒,用袖掩唇,一饮而尽。
牧青远笑了笑,抬手又为她斟满了一杯。
两人不再说话,也确实无话可说,就这么如此这般,牧青远在小楼中又留了小半个时辰,等到他湿透的外衫被炭盆烘烤的干了八分,站起身向粉竹道别,向小楼外走去。
楼外雨还未停,粉竹送他出门,看着夜雨,将自己方才撑的那把伞递给了他,牧青远没有接:“当年我不该走到檐下避雨,兰娉姑娘也不该唤我进去躲雨。当年我做错了事,如今不该再犯。”
粉竹根本不听他的话,将伞硬是塞到了牧青远的手里:“这伞我交予牧少爷,是怕雨重,打湿了牧少爷衣襟里的那封我家小姐写予你的书信。牧少爷切莫自作多情了。”
牧青远不禁失笑,他道了声谢,接过了那柄伞。
油纸伞上绘清溪,溪旁几株兰草亭亭,有雨水挂在上面,像是晨起时的叶尖凝露,牧青远撑着纸伞在雨夜慢慢向自家走。多年前也是一个相似的雨夜,他夜晚归家时天降大雨,于是小跑几步到小楼屋檐下躲雨,那时在三楼的兰娉透窗看到了等在楼下的牧青远,可能是看他可怜,让粉竹打开楼门,唤他进去避雨,他在那夜等雨停时打了盹,一夜好梦直到第二日莺啼时才醒来,出门时被好事的人看到,流言一下不受控的扩散开来。
那年牧青远刚过十五,牧氏子弟年满十四便会从自家内塾中结束课业,前往建德供给世家弟子读院继续学习,他那时刚知自己生母并非庄桃,再加上父亲对他一向的苛责,少年人无力解新愁,正是最为叛逆的时候。
在自家私塾学业时还有束缚,一旦去了鹿鸣书院暂住他便少了拘束,牧青远现在回想起当时的行事作为,也觉得自己颇有几分纨绔子弟的样子。
生在江南的文人雅士向来避不开烟波浩渺风月无边,他也就是在那时跟着同书院几个年纪稍长些的同窗去了风月场。少年人初尝欢情,自然难免纵情,牧青远早已发现自己只能对同性提起兴趣这件事,他为了避开自己这份不同寻常的窘态,向来只与歌姬浅聊些书画琴棋,日子久了,竟还有了牧家的少爷颇为洁身自好的传言。
牧青远常去找的那个姑娘体态丰腴,长相只能算得上中等偏上,不算绝色,他甚至现在忘记了对方的名字,只记得她弹了一手好琴。某一日午后,他就是从这位体态丰腴的姑娘口中,第一次听到了兰娉的名字。牧青远还记得那位姑娘那时带着几分艳羡说道:“兰娉姐姐的琴弹得好,不知等我的琴艺能赶上她时,能不能有个和她相似的归宿。若是能有兰娉姐姐这样的归宿,倒也算是善终了。”
其实依翠楼的兰娉也不知到底能不能算真就有了善终,她嫁人了,可嫁的是阮家的那个痨病鬼阮盈,刚入门为妾不到两年,人就没了。
阮盈死了,阮家人厌弃兰娉的出身,阮家老太太又觉得是她克死自己的小儿子,没几个月就将她赶出了门,好在阮盈料到了后事如此,早早为兰娉建了这栋清河旁的小楼,房契填在兰娉名下,兰娉才不至于没有去处。
兰娉还在风月场厮混时攒下的钱财不少,名下又有一栋独栋小楼,安稳度过余生不算难事,真要算起来,比起年老色衰才能从风月场脱身的姑娘,看似是要好上一些。
牧青远刚知晓她的名字时,她就已在这栋小楼里住下了。
牧青远对她虽有好奇之心,却并没有打扰一位素未谋面的姑娘的心思,他没这个心思,有这个心思的人却不下少数。
都说无聊之徒颇爱劝妓从良,可真等真有风月场的姑娘脱离了苦海,他们又伸长了脖子讥讽那位娶了歌姬回家的男人是如何被色欲蒙了心,后来娶她的男人死了,他们一个个又在楼下嬉笑着盼着她一个人过不下去日子,等着候着她重操旧业,好当她的下一位劝她从良的恩客。
死了丈夫的兰娉到没如他人想的那样被当年的灯红酒绿养野了心思,她在楼内的日子甚至是有些枯燥的,她从不开小楼的门,日常生活也只差遣一位还未及笄的小丫头和一位哑奴出去采买,夜晚也不明灯,只在顶层点小小的一盏,若说她和外人唯一的联系,大约就是她在楼顶抚琴时,楼下某位路过的公子少爷笛萧声偶尔的相合。
紧闭的门扉格挡着种种流言,那些流言没有滋长的土壤渐渐淡了下去,就在就要完全消逝时,夜晚在檐下躲雨的牧家少爷推开那扇紧闭的门扉,他在楼内的一夜未归让原本因无趣而消散的恶意再次凝集起来,化成冬日霜雪,鹅毛一般大片大片的向下落。
牧青远试图解释过,楼里当年还未及笄的小姑娘粉竹也试图解释过,就连那位不能说话的哑奴也连比带画的试图解释过,可当所有人都不愿听你的解释时,再多的话语都是白费口舌,所以他们最后都只好闭上了嘴。在这阵令人憋闷的沉默声中,兰娉敞开了栖凰楼的大门,她请了位大夫,在那位大夫诊病后,将他给自己写的方子写的如白底黑字的诉状一般贴在了楼外,那是一副治肺痨病的方子,她早被阮盈染上了病,就算是抓最贵的药,也已活不过这个冬日了。
兰娉贴出方子的第二日,她在丈夫死后第一次携粉竹出了楼,她原本就消瘦的身子更加瘦的像一张薄纸,她面上遮着纱,只露出一双眼睛,亲自去建德最大的药店抓了药,她抓的不是治病的良材,是要命的砒霜。兰娉走出药房时,有店里的药童亲眼看到她低头咳了一声,着在她面上的白纱顷刻间就染上了星点红梅。
兰娉在第二日就这么静静地吃了那副抓给自己的药方,跨过奈何波涛,去寻她泉下那位可能已喝了孟婆汤将她忘得一干二净的丈夫去了。
后来的事情在粉竹去阮家闹要将兰娉埋在阮盈身边时乱过一阵子,在牧青远不告而别离开建德城时乱过一阵子,再后来有了新的更值得论道的事情,世人也就将这些其实无关紧要的秦淮艳柳的琐事忘却了。没人知道死去兰娉的本名叫什么,就连阮盈也只知她在楼中的花名,可能除了阮盈和粉竹,也没人在意她的本名到底叫什么。兰娉的出身倒是有过不少猜测,说是落魄的官家小姐的有,说她是楼中老鸨从人牙子手中买来调教的穷苦人家孩子的也有,也有说她是建德某个大院里妾生的女儿,被善妒的大房偷偷卖到了青楼里。她活着时就堵不住他人长舌的嘴,如今死了他们就更加肆无忌惮,再加上一个背井离乡的牧家少爷,流言很快就传的难以入耳了。好在她已经死了,生死能隔有情人,也能隔恶言,她的尸骨混进春流水里,流水掩住了她的耳朵,用汩汩水声帮她格挡着人世间的恶意。
牧青远撑着纸伞,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的过往,慢慢踩着雨水回了牧府。夜雨停了,屋顶的雨水顺着屋檐一点点向地面石板上落,听着像纷乱的更漏声,牧青远明日启程的行囊早就已打包好,他没有睡下的意思,点了一盏油灯,映着光展开了那封兰娉写给他的书信。
的故纸堆里已有五年,边角都有些泛黄,上面兰娉的字如其人,是窄窄的瘦金,像来一阵风就能把已经淡下的墨色吹乱一样,若不知是出自兰娉之手,牧青远可能还以为这是哪位富家少爷写下的书笺。
信中并无多少话语,只简单一句:
“兰娉之死皆因栖凰失凤,与牧少爷并无关联,切勿自责。
兰娉 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