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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谁是谁的未亡人

干荷叶的秸秆已经变成了黑褐色,那曾经开满了雪白花朵的野李子树也早已变成了光秃秃的一片。冬季的细雨让那条长长的石板路长满了滑藓。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只有矗立在风雨中的藏书楼,依旧一点也没有改变旧时的模样。还有藏书楼后面的山坡,山坡上的常青的松柏,以及松柏下面等候的人。

那是一种疲倦之后的彻底的放松,蓝熙之顾不得山路湿滑,几乎是冲上了山坡。迎接她的,是她自己亲手刻下的几个大字:

亡夫萧卷之墓,未亡人蓝熙之

她在细雨纷飞里坐下去,坐在墓碑旁边,轻轻抚摸着冰凉的石碑:“呵呵,萧卷,我终于回来了。”

风呜呜咽咽地刮过,像是萧卷的回答。

“……萧卷,你不知道,我和朱弦都没有盘缠了,这些日子天天风餐露宿,吃不饱穿不暖,我的手都皴裂啦,现在还很疼啊。以前我还可以卖画,可是,那些异族人根本就不欣赏什么书画,也没人买,有好几次,我都想去抢钱啦!你托付朱弦照顾我,他可真是照顾我,没钱吃饭,他就常常把辛苦找来的野果啊、猎到的东西烤熟,都留着给我吃。一路上,我好像还没怎么饿过,他自己当然是忍饥挨饿的啦。你知道,他原本那么讨厌我的,能做到这样,也算对你忠心耿耿啦,呵呵。现在,我们终于回到了江南,回到了这里。唉,想起来真像一场梦一样……我要先去吃饭啦,等会儿再来陪你,好饿啊……”

老仆已经准备好热水,蓝熙之沐浴之后,换了一身柔软的棉袍,温暖而又舒适。外面的饭桌上,早已摆好了几样热气腾腾的可口的小菜。

她端起饭碗,大口大口的吃起来:“呵呵,萧卷,我可饿坏了,好久也没吃到这么好的东西了!吃完了,我就什么也不做,先去好好睡一觉,今天,你可不要再躲起来啦,一定得让我看到你的脸……”

………………………………………………………………………………

乌衣巷。

朱府上下一片欢腾,似在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美酒佳肴摆满桌子,阖家大小围坐一起,喜形于色地看着坐在中间的朱弦,拼命地给他添菜加饭。

朱夫人夹了只大鸡腿放在儿子碗里,心疼地道:“弦儿,多吃点,你都瘦成这个样子了……”

朱瑶瑶、朱允,一个也不客气,都争着往大哥碗里夹菜。

朱弦看着自己面前大堆的食物,笑起来:“就是牛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你慢慢吃啊,受那么多苦,总要补一点回来嘛……”

这一顿丰盛无比的饭菜终于吃完。

朱弦起身,看看父母:“爹、娘,我明天要出去一趟。”

朱夫人大为不悦:“弦儿,你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里,怎么又要出去?”

“我有点急事……”

朱涛看儿子一眼:“你有急事,就快点去办吧,早点回家就是了。”

“好的。”

…………………………………………………………

从半夜开始,就下起雪来,到得清晨,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后山上的松柏已经挂满了雪花。

蓝熙之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一动也不动,有时抬起头看看窗外萧卷的墓碑,咯咯笑道:“萧卷,今天我又要赖床啦。我好久没赖床了,前些日子真是辛苦死我啦。”

懒洋洋的躺到快中午,一名老仆轻轻敲门:“蓝姑娘,朱大人来了。”

“朱弦?”

“正是朱大人。”

蓝熙之有点意外,自己前天才和朱弦分手,各自回家,他这么快又来干啥?

她穿衣起床,推开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摆放着大堆东西,治疗手皴裂的伤药、各种点心干果、书籍、衣服……简直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朱弦不在客厅里,也不在书屋里,朱弦在厨房里。

朱弦穿青靴锦袍,长长的睫毛有时抖动一下,孔武有力的手没了玄铁重剑,却拿着一把大菜刀。

锅里飘出鸡汤的香味,案板上,一只冰鱼正在活蹦乱跳,朱弦正在满头整治大堆的材料。一会儿,他侧身将案板上的冰鱼抓起来,提了菜刀,对准纹理剖去……

他那样的神情、动作,根本不是在剖鱼,而是在姿势标准地修炼什么高深武功。

蓝熙之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朱弦,你在干什么?”

朱弦头也不抬:“我答应过你,等熬过了那场战争,一定给你弄一顿丰盛的大餐。今天,鸡鸭鱼肉都有,你看看还缺少什么你特别喜欢的?还缺少什么你就说一声……”

“可是……”

“可是什么?我承诺过的事情,从来不会抵赖。”

“可是,真的你自己煮啊?”

“怎么?我自己就煮不得了?”

蓝熙之笑起来:“朱大公子煮饭,真是希奇。你会么?”

“这有啥不会的?一路上,我看过别人煮饭,也烧烤过猎物,如此简单的事情,怎么难得到本公子?”

“哦,好吧,我可就在外面等着吃啦。”

“不行,蓝熙之,你得帮我……”

“我不会煮饭。”

“你不会可以学啊,至少应该在旁边看着才能学会啊……哦,你的手不能沾水,不要动,这个我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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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了一个多时辰,饭菜终于上桌了。

口味比自己预期的好得多,蓝熙之兴高采烈地大吃大喝起来,边吃喝边含糊不清地道:“朱弦,你也吃啊,你不要客气。”

朱弦哭笑不得:“我自己的劳动成果,我怎么会客气?”

“这不是我家么?你做为客人,至少得装作客气一点吧?”

“我从来不会装的,蓝熙之,你吃慢点,这么多东西,没人跟你抢……唉,妖女就是妖女,吃没吃相,穷凶极恶的样子还真是难看……”

“你不要以为自己就很好看……”

朱弦的长长的睫毛抖动起来,水汪汪的眼睛笑得妖媚极了:“不好意思,蓝熙之,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比你好看得多!”

一口肉差点哽在喉咙,蓝熙之赶紧喝了一大碗汤,才缓过气来,以手抚抚心口:“桃花眼,你竟然自怜到这个地步?”

“这不是自怜,这是自信。”

蓝熙之气极败坏地徒手抓了个鸡腿扔在他碗里:“吃你的吧,废话那么多。”

“你竟然用手抓?这么脏的鸡腿……”朱弦的话被她的白眼阻断,只好拿起那个“脏”鸡腿,慢条斯理的啃了起来……

午饭已经吃完了,而那一堆干果点心看起来也很诱人。

蓝熙之用盘子盛了满满一盘,坐在一边又开始吃起来。

朱弦吃惊地看着她:“蓝熙之,你刚刚已经吃了很多了。你还要吃?”

“刚才吃的是饭菜,现在是点心,不一样的好不好?饭后点心,饭后点心——饭后不吃点心,干嘛叫饭后点心?”

“你这是暴户的吃法,有了一顿充,没了敲米桶……”

“哦,你不说这是庶族的吃法了?”蓝熙之来了兴趣,“呵呵,朱弦,你见不得我这样大吃大喝,那你把这些东西带来干啥?”

“我又没叫你一顿吃完!你这样吃法,不长成大胖子,也得生病……”

“我喜欢变成大胖子,你奈我何?”

朱弦悠然道:“我自然不会奈你何,只是当心你压垮了这栋木楼!”

※※※※※※※※※※※※※※※※※※※※※※

夜已经很深了。

朱弦下马,抖落一身的风雪往自己的卧室走。

书房的灯还亮着,他迟疑一下,书房的门打开,朱涛探出头来:“弦儿,进来坐坐。”

朱弦坐定,忽见父亲的目光有些奇怪。

“弦儿,你今天到哪里去了?”

“去藏书楼看蓝熙之了。”

“你回江南才和她分别,且分别不过两天,又有什么紧要事?”

“也没什么事!她只有一个人,冷清清的,所以我去看看。”

“都做了些什么?”

“给她煮了一顿饭……”朱弦看到父亲惊疑的目光,立刻解释道,“她在兰泰吃了很多苦,我答应她熬过了那场战争,给她煮顿丰盛的饭菜……”

朱涛吃惊地看着儿子眉梢眼角那种自己浑然不知,别人却一眼看透的喜悦和热切,心里立刻浮起一丝深深的忧虑:“君子远庖厨!你竟然去给她煮饭?你什么时候学会煮饭了?”

“那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看一眼就会了。”

朱涛盯着儿子,想了想才道:“弦儿,你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你娘已经给你选了一门亲事,准备年前定个吉日将亲事办了……”

朱弦十分意外:“爹,这也太匆忙了吧?”

“不匆忙了!你年龄也不小了。”

“爹,我根本不想成亲,你们赶紧将那门亲事推了,别弄得大家都很尴尬。”

朱涛盯着儿子:“为什么不想成亲?”

“我要练武,其他还有许多重要事情没做……”

“成亲了也可以做很多重要事情,别人都是这样。”

“反正我这几年还不想成亲。”

“你要什么时候才想成亲?”

“以后再说吧。”

朱涛点点头:“弦儿,从明天起,你不要再去看蓝熙之了。”

朱弦讶异道:“为什么?我奉先帝之命照顾她……”

“先帝并没有叫你天天去看她的遗孀吧?!以后,我会定期派人去看她的。”

朱弦后退一步,不敢看父亲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眼帘遮住了全部的情绪,一声也不吭。

“你遵先帝遗嘱照顾他的遗孀,原本一点也没有错。你是个凡事认真性格固执的人,可是,你居然允许蓝熙之长时间呆在兰泰军营,她失踪后你不惜抛下军队借上盘缠千里寻她,你刚回家就慌不迭地去看她,你甚至跑去给她煮饭……你扪心自问,你真是如先帝所托付的将她当姐妹一样看待么?”

朱弦的长睫毛抬起来,低声道:“我一直是把她当自己的亲姐妹的!”

“知子莫若父!这么多年来,你接触的女子只有一个蓝熙之,弦儿,我曾亲自听得小皇帝叫她‘大嫂’,你也应该听到的吧?!不要让自己陷进尴尬的境地而不自知!”

“可是,我真是把她当自己的姐妹的!”

“好,既然你一再保证,我就放心了!你想必也不希望先帝的名声和尊严蒙羞的!”

朱弦心里一震,加大了点声音:“我从来都是把蓝熙之当亲姐妹的。”

“这样就好!弦儿,你母亲给你定下的是何家的千金何采蓉,你应该见过的。如果没什么其他意外,争取尽快把亲事办了!”

朱弦拉开了书房的门,淡淡道:“随你们吧。”

然后,他就默默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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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连着下了几天后,天气终于放晴了。

这江南的雪自然不能积得多厚,阳光一照射,很快就融化了。融化的冰水开始四处流淌,比积雪压枝时更冷几分。

进入荷塘、穿过那片长长的野李子树林,又踏上青石板的路,“飒露紫”扬开的四蹄慢了下来,石良玉仔细的看着这藏书楼附近的冬景。前面的山坡上,松柏常青,枯萎的野草上,积雪慢慢地只剩下些雪花,然后变成水珠,冬日灿烂的阳光照在这些水珠上,隐隐散出五彩的光芒。

远远地,他看见一个女子背对着自己,站在山坡上,金色的阳光照在她瘦小的身子上,她不知看什么看得那么出神,听到马蹄声也没有回头看看。

他悄然下马,往藏书楼走去,想沿着阶梯往山坡上走。脚刚踏上第一级阶梯,藏书楼的老仆走了出来,看着这个陌生男子,态度温和有礼:“这位公子,您有什么事情?”

“我是蓝熙之的朋友,我来看看。”

先帝的遗孀并没有什么朋友!来藏书楼的男子一般都是借书还书的。

会来这里拜访的青年男子有且只有一个朱弦。老仆警惕地看着这个太过俊美的华贵男子,恭敬道:“您请坐,小人先去通报一下……”

“好。有劳了。”

老仆没走几级阶梯,蓝熙之已经从山坡上下来了,满脸的惊喜:“石良玉,你怎么会来的?”

“我来看看你。”

蓝熙之高兴地对老仆道:“福伯,你立刻准备一下饭菜吧,这位是我的好朋友。”

“是。”

老仆福伯又警惕地看石良玉一眼,恭敬地向蓝熙之行了一礼,赶紧退下。石良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看蓝熙之满面的惊喜,自己也笑了起来。

“石良玉,外面很冷,我们进去再说吧。”

“熙之,我至少应该先去看看先帝。”

“哦,好吧。”

简单的衣冠冢,没有烟雾缭绕更没有供品果馔,这是最寒冷的冬天,连花都没有,墓碑前放着几枝细细的松枝。

亡夫萧卷之墓,未亡人蓝熙之

石良玉跪拜下去,行了个大礼,才站起来。

蓝熙之站在一边,看着墓碑,笑嘻嘻的:“萧卷,石良玉来看你啦。”

石良玉听得她这样的笑声,转过头细看她几眼,似乎此刻才真正意识道:面前的女子真的是先帝的“遗孀”!

两人在藏书楼的客厅里坐下,屋子里生着一盆火,十分温暖。

蓝熙之亲自给他倒了一本热茶:“石良玉,你怎么来啦?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告诉过我地址,我很轻易就找来了,呵呵。”

自那次和朱弦“逃离”石府又得知他在邯郸的封地被屠杀殆尽后,她每每想起石良玉总觉得愧疚不已。现在见他一脸笑容,心里总算安心了几分。

石良玉手里的包袱打开,将一把宝剑递了过来:“我来给你送‘紫电’。还有那个巫医开的药方……上次,你没服完就离开了,我给你带来,你自己记得按时服下!”

蓝熙之接过“紫电”和大堆山参草药放在一边:“嗯,谢谢,还专门劳你跑这么远的路程。上次,我又食言了,真是对不起你……”

“我听管家说,你第二天早上来过的。”

“嗯,我想来至少向你道个别。可是,你已经离开了,此后,我心里一直有点不安……”

“熙之,我怎么会怪你?那时太匆忙了,也来不及等你。”

“呵呵,多谢你这样说,这样我心里总算好受一点。”

“我后来才知道你在邯郸的家被烧了,锦湘她……”

这是两人第一次面对面提起锦湘,石良玉淡淡道:“锦湘跟着我共患难,我真是对不起她!那些害死她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的!”

蓝熙之听得他语气里的沉痛,自己心里也异常难受,两人好一会儿都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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