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冷极了,她口渴想喝口水,叫哑了嗓子也无人理会,大概是这囚室太隐蔽,铁囚栏太结实,地牢之中根本无人看守。不知过了多久,她闭上眼睛,靠着石壁,脑子浑浑沉沉,人仿佛进入了一个模糊的幻境。
一片荒山野岭,迷雾重重,一个七岁的女孩站在高高的山头上,望着底下幽深的山谷里,扔得横七竖八的尸体被成群饥饿的野狼撕裂成碎肉,吞食入腹,留下一堆白骨。
女孩的面容是极度惊恐和悲痛过后的平静,平静得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表情。
瞳孔哀寂,唇色苍白,那女孩对着谷中的森森白骨轻声却异常坚定的说道:“爹,娘,我一定会找到陷害你们的罪魁祸,为你们报仇!”
迷迷糊糊中,漫夭觉得心口好疼,好像那女孩隐藏在心底的悲哀全部传进了她的身体里,堵得她喘上来气。身子渐渐倾斜,滑到地上,她抱着双臂,微微颤抖。眼前又出现了另一幅画面。
深夜,破败的宫墙,脱落的墙皮,垂悬的白绫,阴森而诡异的气息……这里她认识,是冷宫。
一个全身被黑衣罩住的分不清男女的人,指着梧桐树下吊着的与小女孩年纪相仿的孩子说道:“以后,你就是她——启云国容乐公主。现在临天国到处都在通缉你,你想活着报仇,就得听我的。明白吗?”
女孩想也不想就点头,黑衣人满意道:“去吧。”
女孩眼中闪过一丝惧色,但很快便被压下去,她缓缓走到梧桐树下,踩着青石碑,将吊死的孩子解下,然后蹲下身子,颤着手扒下已咽气的孩子身上的衣服给自己换上。
黑衣人又给了她几样东西,嘱咐她几句后离去。她在石碑下挖了个坑,将那孩子埋了,拜了三拜,起身后将头打散遮住面容,走进四处漏风的屋里。
窗边有一架旧琴,她取出乐谱,只看一遍便收了起来。
指间拨动,生疏的技艺弹奏出来的曲调满含了悲、怨、恨、怒,她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最终在练习中渐渐隐藏了锋芒和情绪。这是她要学的其中一样。
漫夭在琴声中一阵恍惚,那女孩心中的悲痛,她仿佛正在亲身体验,她甚至还知道那女孩心里在想些什么。
转眼间,女孩已经长成婷婷玉立的少女,出落得风华绝代。
这日暮色初降,少女换上一套素色宫女服,轻巧地越过院墙,去了离冷宫不远处的一座僻静的亭子。那亭子周围树木高大,小径曲折,亭子里坐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少年面容清俊,神态温和,一身儒雅高贵的气质从骨子里透出来,令女子看了禁不住怦然心动。
少女走过去,在他身后微微一顿,少年回身,望着女子的眼光倏然亮起,嘴角噙着温润的笑意,唤道:“容儿,你来了。”
少女目光清澈,笑容明璨,将埋在心里的阴暗掩藏的半点不漏。她像是一个朋友般祝贺道:“齐哥哥,我听他们说,你很快要当皇帝了,恭喜你。”
少年温和的表情变得深沉了几分,眼中却并无喜悦。他点了点头,望着她,目光灼灼,“等我登基以后,封你做我的妃子。”
少女一愣,眼神倏然黯下,轻轻摇了摇头。
少年清眉微皱,“你不愿意?”
少女低下头,抿着唇,不做声。
少年唇边一贯的清和笑意遽然消失,似是没料到她会不肯。他皱眉道:“你真的不愿?为何?你不喜欢我?那这些日子……你来见我,是为了什么?”男子语气一顿,目光一转,似是忽然想到什么,陡然抓紧了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目光锐利的问道:“难道你是为了学习皇家剑术,故意接近我?”
少女身躯一震,猛地抬头,似乎想甩开少年的手,但是又忍住。她清丽绝美的双眸浮上一层浅浅的薄雾,红唇微颤,想说:“不是我不愿,是我们的身份不允许。”但终是没说,只吐出一个字:“是。”
少年面色一变,“我不信!”说完皱眉思索,在找她不肯的原因。
“我知道了,容儿定是担心我日后会有三宫六院?你放心,我绝不会像父皇那样,即便我想,我这副身子怕是也不允许。”少年笑着说。
少女摇头,之后干脆转过身,逃离般的快步离去。
“容儿……”少年在她身后唤了两声,眉头又皱了起来。
少年回到冷宫,抬眼望着四周墙皮剥落的庭院,她的栖身之所。神情凄楚哀伤,默然不语。她无法选择的命运,早在家逢巨变时就已经注定,她的未来,由不得她做主。几年的冷宫生活,她早已看透人间冷暖,学会薄凉。可唯独那同样孤寂却带给她温暖的少年总让她无法拒绝,忍不住想要靠近。如今,那层窗纸被捅破了,她再也不能若无其事,装作只是朋友。
窝在这凄冷之地,一连数日不再出去。冷宫外头,初初登基的少年皇帝未册封皇后,更无一个妃子,而是将整个皇宫翻遍,为寻找一名叫做容儿的宫女。
当搜到冷宫时,少女被侍卫带着从门口走出去,那是她十年来第一次在阳光下走出这扇大门。
门外的少年,已不再是往日那个隐藏锋芒连宫女太监都不将其放在眼里的不受宠的皇子。他踩着亲人的鲜血和尸体,成为那万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
御辇之上,龙袍加身的少年,眉似青峰,眼若星子,唇含丹朱,面如冠玉,一张容颜比往日更俊美十分,仿佛那天上的太阳都只属于他一人,耀眼,尊贵,不可逼视。而那嘴角,一贯的儒雅清和的笑意也掩不住那专属于帝王的威严气势。
看到少女的身影,少年目中顿现欣喜,但他没动,只望着她一步一步缓缓朝他走来,灿烂的光华从他温和却又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点点溢出,他站起身,朝少女伸出手。少女却目光低垂,盈盈拜倒。
“臣妹容乐……拜见皇兄!”
少年顿时僵住,如遭雷击般,身躯僵硬,面容煞白。
“你……你叫我什么?”他问,声音颤抖。
少女抬头,眸光哀伤却又坚定地道:“皇兄。”
从来都是一身儒雅从容,无论遇到何事都能镇定无比的少年,此时身子却狠狠一颤,大受打击般地跌回到龙座之中。刚刚还粲然夺目的星芒遽然从他眼中消失,任何一种言语都无法形容他那一刻眼中的悲哀和绝望。
爱人,突然变成了亲妹妹,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绝望?
“你们都退下。”过了许久,少年开口,屏退下人,目光却死死盯住少女的眼睛,问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少女躲开他的目光,没有回答。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从一开始,她偷溜出去,无意中在偏僻无人的亭子里遇见他,她还不知他的身份,更不敢轻易将自己的身份说出来,试想,一个本应待在冷宫里的人却出现在冷宫之外,而看守冷宫的侍卫全然不知,传出去,她必死无疑。而当她可以信任他的时候,她却已然说不出口。
少女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眼角的余光瞥见得不到答案的少年苍白着脸缓缓步下御辇,在隐忍的轻微咳嗽声中慢慢远去。她抬头望着他那虚浮的脚步,孤独的背影,泪水夺眶而出......
躺在地上的漫夭黛眉紧皱,梦里的少女对于少年纠结的情绪,抓紧了她的心,让她几乎不能呼吸。她知道这是梦,可是这个梦好长好真实,任她怎么努力都醒不过来,而那个梦,还在继续……
又是一个冷月下的不眠之夜,被接出冷宫的少女住进了新修过的宫殿——长乐宫,这里的院落没有枯枝杂草,屋里没有白绫破窗,有的只是精致的亭台楼阁,如画般的风景,屋里有软软的床榻,上好的丝质锦被,她再也不用窝在墙角睡觉,担心冬天的夜里会被冻醒,再不用看宫女太监们的脸色,吃奴才们都不吃的冷硬剩饭……可是,她仍然不开心,即便是伪装的笑容也无法再像从前那般自然灿烂。
少年的脸色愈来愈苍白,温和的目光也一日比一日深沉难测。他次踏入长乐宫来看她,以一个哥哥的身份,坐在少女对面,捧着她亲手为他沏的茶,指尖白,目光垂下,望着浮在杯中水面的两片碧绿的新茶交错荡开,一片沉下杯底,另一片还在漫无目的的漂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