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护士长觉得,今天心外科的这台手术,气氛真正诡异。方主任那脾气,全院上上下下都知道,技术好,要求严,每逢他亲自主刀的时候,手术室上下就如临大敌,唯恐哪个细节出点纰漏,被主任逮着错处骂一顿,即使院长也回护不了。所以今天她亲自盯着那帮护士们做术前准备,等病人进了手术室,无影灯一打开,麻醉师开始准备麻醉,她就觉得气氛更诡异了。
方主任的手术差不多都是固定的班子搭配,麻醉师是老搭档了,聂宇晟是跟病人一块儿进来的,通常方主任的手术他都是一助,但今天他站在一边,看麻醉师工作。护士长先觉得不对的,就是从聂宇晟开始,聂医生今天很焦虑,因为他进来之后,一直没有坐下过。这倒也罢了,方主任一直站着,除了麻醉师,谁敢坐着啊?但方主任今天也没带别的学生当助手,他用了自己科室两个技术最熟练的医生,护士长觉得,相对法洛四联症而言,这阵仗,有点太兴师动众了。
虽然兴师动众,不过方主任挥得很好,从第一刀分离组织开始,到修补心室,到最后的血管缝合,准确精湛,一系列动作熟练完美得简直可以录下来当公开课教材,这是在手术台上站了几十年练出来的,没有任何投机取巧可言。护士长原以为方主任是示范,因为他最偏爱的小聂医生在一边观摩,可惜今天聂医生状态不好,打开病人胸腔后,他就再不忍心看病人一眼似的,跑到麻醉师那边去数呼吸机的频率去了。
小护士跟护士长窃窃私语:“聂医生这是怎么啦?没吃早饭血压低?”
“多嘴!”护士长呵斥,心里却在犯嘀咕,要是搁在平时,方主任带学生,看到学生这么不务正业,早就该回头大骂了,可是今天方主任专心做手术,连头都没抬,似乎手术室里压根就没有聂宇晟这个人。主任不骂人,这手术就诡异了,一般只有手术非常不顺利,病人情况十分危急的时候,方主任没空说话,才不会骂人。不然的话,骂助手,骂护士,骂器材,骂弯针不顺手,总得逮着什么骂两句,才是正常的手术。
手术中途病人的血压骤降,麻醉师遇上这种意外很冷静,刚刚把血压报给主任听,聂宇晟已经回到了手术台边。方主任瞥了他一眼,也没睬他,直接跟麻醉师商量了两句,看着摇摇欲坠的聂宇晟,方主任终于忍不住了:“一边儿去!晃来晃去,晃得我心烦!再不然,你给我滚出去!”
主任终于骂人了,而且是骂他平常最偏心的聂宇晟,这说明手术没什么大问题。一助跟二助都松了口气似的,整个手术室都如释重负。聂医生挨了骂,垂头丧气到一边儿去了,倒也没敢真的滚出去。过了一会儿,连病人的血压都往回升了,接下来的手术很顺利,方主任今天事必躬亲,甚至连最后的缝合都是他自己亲自缝的,没让助手染指。缝完了他挺满意似的,端详了半晌,现在的缝合线都是不用拆的,所以他那个结打得格外漂亮,他自己也挺得意似的,抬头叫聂宇晟:“行了!我洗手去了。”
方主任洗完了手,又把老花眼镜摘了,洗了个脸,这才出手术室。手术室外头,病人家属仍旧在焦虑地等待着,一听到手术室的门响,病人家属看到是方主任出来,连忙站起来。
方主任对谈静的印象极差,觉得她就是传说中的红颜祸水,聂宇晟多老实听话的一个孩子,被她弄得寝食难安,到现在还在恢复室里陪着那个无辜的宝宝。所以他板着脸,也没有看谈静,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倒丢下一句话:“这回你可如意了。”
谈静神色大变,根本不知道主刀医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本来精神高度紧张,聂宇晟进手术室后,一直没有出来过,现在主刀的方主任一出来,就冷着脸说了这么一句话,她身子一软,差点没晕过去,还好孙志军把她给接住了,搀住她在椅子上坐下。她耳鸣眼虚,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定一定神,说:“给聂宇晟打电话,问问手术到底怎么样了?”
聂宇晟安顿好了孙平,刚刚走到手术室门口,隔着玻璃,已经看到谈静几乎倒在孙志军怀里。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心里还是酸涩的,他和谈静的缘分,真的到此为止了。事已至此,哪怕再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少年时那样单纯的爱恋,已经恍然如梦,余下的只有惆怅罢了。
他推开门走出去,谈静还在低头找电话,他知道是打给自己的,于是说:“不用打了,我出来了。”
谈静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满是希冀,他说:“手术结束了,很成功。”
谈静愣了好几秒钟,才突兀地站起来,可是她没办法进手术室,只能祈求似的看着聂宇晟,聂宇晟觉得她的目光就像滚烫的蜡油一般,烫得他心口生疼生疼的,他下意识回避她的目光,说:“现在平平还在恢复室,需要观察一段时间,没意外就可以送回病房了。”
“我能进去看看吗?”
“还不行。”聂宇晟说,他忍不住还是用了一种安慰的语气,“我马上进去陪他,你放心吧。”
谈静低下头,聂宇晟虽然没有看她,也知道她是哭了。孙志军给她递了包纸巾,他心情复杂,转身就又进恢复室去了。
麻醉师还没有走,看他进来就跟他打了个招呼,问他:“这病人是谁家的孩子?”
聂宇晟愣了一下,问:“怎么了?”
“好家伙,我跟方主任搭档十几年了,就没见过他像今天一样,跟自家孩子躺手术台上似的。”
聂宇晟心里酸酸的,说:“这是我……我家亲戚……”
“怪不得呢!你们主任真是拿你当亲生儿子看待,我说你今天怎么在手术室待着,又不动手。哎,对了,CM那项目,到底在怎么弄啊?你们主任顶着院长的压力拿下来的,力排众议,怎么到今天还没有启动呢?”
聂宇晟心想,这事就是被自己给耽搁了。他心里惭愧,说:“主任交代我了,一找着合适的病人,马上做第一例。”
“做好了是造福于民啊。”麻醉师跟他开了个玩笑,“多少病人眼巴巴等着呢,你说这政府对先心的补贴,农村户口可以补贴,城市低保可以补贴,这既不是农村户口,又没有城市低保的,突然摊上一个大病,治也治不起,咬咬牙也得筹十来万块钱,还不知道有没有亲戚朋友肯借,真是作孽……”他看了眼推床上的孙平,“行了,看样子状态不错,八成不用送ICU,你在这儿守着吧,我先换衣服去了。”
孙平醒过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谈静。虽然为了防止感染,谈静穿着宽宽大大的消毒外袍,还戴着口罩帽子,但他看到熟悉的眼睛,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妈妈。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妈妈,你怎么又哭了?”
谈静本来已经没有哭了,听到孩子这么一句话,差点又要掉眼泪了。临近下班时分,方主任又亲自来看过一遍,这次倒带着学生们,所有人穿着白大褂,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站在病房里,讲了一通术后注意事项。几个博士埋头记笔记,小闵调皮,冲聂宇晟扮了个鬼脸。等方主任走出去了,才勾着聂宇晟的肩膀,跟他开玩笑:“师兄,听说今天老妖在手术室里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