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开始颤,心也开始颤,仿佛沉封已久的冰面乍然破裂,露出里面的千沟万壑,深不可测。就像回到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在海边拾贝壳,很多很漂亮的贝壳,她拎着小桶,一直拣,非常高兴。突然猛地回头一看,滔天巨浪正狠狠地朝她倒下来,像是一堵墙,冰冷的水直直地朝她砸下来,她吓得连动都动不了。冰冷的水铺天盖地地淹没了她,一直没顶,呛进她的喉咙里,她不出任何声音,也动弹不了,黑漆漆的海仿佛整个儿倒扣上来,有无数双手在拉着她的腿,把她拖进无底的深渊里去。
她打了个寒噤,她是再不会将自己陷入那种绝望里去了。
她合上节目单,问关夏:“你们这次晚会总导演是谁?”
“节目单上不印着吗?”
守守看了看节目单,找到总导演的名字:“哦?这么大牌,挺重视的啊。”
“开玩笑,重头戏,连谁谁都要来,谁敢不重视啊?”关夏有点奇怪,“你问这干吗?”
“不干吗,就问问。”
关夏挺忙的,没多说就忙着要走:“我先走了,有空咱们再喝茶。”
她一走,守守就翻名片夹,好容易找着陈卓尔的名片,想了一想,还是打给他。
陈卓尔接到她的电话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守守?今天这是刮什么风,把你给惊动了?”
守守问:“晚上有没有时间?我请你吃饭。”
陈卓尔说:“别介,守守,有话你就直说,你别说请我吃饭啊,不然我老觉得……”停了停又说,“咳……昨天我是跟南方在一块儿,可晚上我们一直打牌呢,打了一通宵,别的坏事都没干,真的。你要不信你问你哥,你哥也在。”
“不关纪南方的事。”守守说,“是我有点私事想找你帮忙。”
“啊!?”陈卓尔更受宠若惊了,“那还是我请你吃饭吧,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我办得到,一定替你办。”
“电话里不好说。”守守说,“晚上见面再谈吧。”
晚上到底还是陈卓尔请她吃饭,听她将事情一说,问都没问她原因,立刻满口答应下来:“就这么点事,好说。”
“不过节目单已经印了。”
“嗐,那就叫他们重新印,这有什么。”
守守说:“那你马上替我办,万一搁明天你又给忘了,我可不饶你。”
陈卓尔直笑:“妹妹,我这还没老年痴呆呢,你好容易开口找我一回,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忘啊。”
守守被他逗笑了:“好了好了,这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没关系,我欠南方的多着呢,要这么算可算不过来。”
他虽然油嘴滑舌,但对她交代的事果然不敢马虎,当天晚上就给她打电话:“行了,本来主办方还有点那啥,说都到这会儿了还改节目,他们很为难。不过我叫主管单位给他们打了一个电话,所以再没废话。明天最后一次彩排,她就不会参加了。”
守守觉得这件事办得挺痛快,所以连着两天都觉得心情好,整个工作状态也奇佳。谁知这天从演播室出来后,一打开手机,就接到电话。
她看了看号码,明知不接也不行,终究还是接了:“曹秘书,你好。”
“你好,守守,你爸爸想见见你,我马上让司机来接你。”
“我在上班,走不开。”
“守守,别这样子,司机马上过来。”
守守把电话挂掉,反倒隐隐生出一种执拗,立刻去向主任请了假,等司机一来就跟他走了。
本以为是去叶裕恒的办公室,谁知司机把她送到山上。
叶裕恒在书房,正背对着门找书架上的什么书,地上的地毯很厚,她脚步又轻,走进去没有做声,正打算举起手来敲门。
“守守。”叶裕恒却知道她来了,抽出一本书,转过身来对她挥挥手,“坐。”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叶裕恒说:“你外公是大学问家、大收藏家,你外婆出身名门,他们从小对你要求最严格。我记得你三岁的时候,就会背千字文,四岁诵《论语》,五岁的时候,开始读《大学》、《中庸》。当年我心疼你,觉得你还小,但你外婆说,玉不琢不成器,唯有严厉,才有将来。你从小读的书不比我少,你也二十多岁了,不是小孩子,所有的道理你都懂。守守,行事要有度,凡事失了度量,就不好了。”
守守的脸色倒非常平静:“您讲完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
“爸爸,不用说得这么委婉,更不用给我扣什么大帽子,最不必的是搬出姥姥来教训我。您凭什么提姥爷姥姥?您对得起他们两位老人家吗?不就是那女人向您哭诉,不就是那女人跟您告状,所以您才把我叫来教训一顿。我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不想让讨厌的人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守守!你这是什么意思?”
守守冷笑:“什么意思?爸爸,您心里清楚得很。”
“守守,你这样做对别人不公平,尤其对宛宛……”
守守冷笑着打断:“爸爸,如果您觉得这一切对她不公平,您尽可以把她领回家去,昭告天下那是您的女儿。宛宛……宛宛……叫得真亲切……爸爸,我很佩服您,您甚至用叶家的排行来给她取名,真是用心良苦!您为什么不干脆给她改名叶慎宛?您害怕什么?您害怕您的名誉、您的地位?您当年有勇气做出这种事情,就应该有勇气承担这样的后果!”
“守守!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你这么多年受的教育,就是让你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的声音开始颤:“我妈妈什么都没教过我,她只教给我一个童话。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千里迢迢,坐了四天三夜火车,去追寻爱情的童话。爸爸,您知不知道您很残忍,您把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在我面前都打碎了,我不知道我还能相信什么,我不知道我还能信任谁。”
叶裕恒沉默了片刻,才说:“爸爸有错,你不能迁怒于宛宛,她是无辜的,她今年只有十三岁……昨天通知取消她的独奏,她伤心得没有办法,把自己关起来哭了整整一天……这次的事就算了,我希望你适可而止,再不要有下次。”
“这次我这么做了,下次我还会这么做!你有没有想过我?我也是你的女儿,你有没有替我着想过?”守守只觉得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我哭过多少次您知道吗?我伤心过多少次您知道吗?人人羡慕我幸福得像公主一样,您知道从幸福的顶端摔下来是什么滋味吗?那比从小不知道什么叫幸福难过一千倍一万倍!爸爸,您真的很残忍,您用这样的方式伤害妈妈,用这样的方式来伤害我,您还要求我大度,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告诉您,如果杀人不违法,我一定会杀了她们两个!因为她们把我的一切都抢走了,把妈妈的一切都抢走了!我永远也不会放过她们!我告诉您,也许现在我动不了她们,但您保得了她们母女一时,保不了她们一世!将来总有一天,我会把我所遭受到的所有痛苦,统统还给她们!我会叫她们活得比我辛苦一千倍一万倍!我会叫她们生不如死!”
“啪!”
叶裕恒忍无可忍,打了她一耳光:“你疯了是不是?”
打完之后他先愣了,守守往后退了一步,摇摇欲坠,仿佛也不相信生了什么事。叶裕恒吸了口气,叫了声:“守守……”
守守反倒仰起脸来,带着一点微笑,那笑比哭更令他觉得惶然。她一字一句地说:“爸爸,您真的以为,三年前我是因为要嫁给纪南方而自杀?”
叶裕恒的脸色微微一震:“守守!”
她掉头就往外面走,司机在楼前等着,看她出来于是替她打开车门,曹秘书气喘吁吁地追下来:“守守,先别走,有话好好说,别闹小孩子脾气。”
“开车!”
曹秘书打开车门:“守守,你冷静一点,你爸爸这阵子身体一直不太好,你要体谅他……”
“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