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深竟然亲笔函向社会各界致歉,说那晚上的开枪令,是他所下!”
石督办啪的放下报纸,站了起来。
“这怎么可能?”石夫人也吓住了。
甄朱心口猛地一跳,急忙拿起一份报纸,飞快地浏览。
当天的各大报纸头条,竟然真的都是徐致深亲笔向公众所书的一封致歉函,内容大意是说当夜情况失控,自己受总理院全权委托处理突然事件,原本应当妥善行事,但因为急于求成,加上当时不堪压力,一时考虑不周,违背了总理院妥善解决事态的意愿,仓促间下达了开火令。此次重大过错,完全是他一人之过,鉴于造成的恶劣社会影响,他接受特别军事法庭裁定的剥夺他一切军职的判罚,同时引咎辞职,辞去国会和军务院所担任的一切行政职务,并特意手书此函,以十二万分的忏悔向社会各界致歉,盼谅。
甄朱盯着报纸图片上那个她曾见过的那个熟悉的署名,惊呆了。
石经纶瞥了眼甄朱。
“不行,我得打电话问问张效年!他这是要把致深往死里坑吗!”
石督办拍了下桌,匆匆起身。
甄朱放下报纸,跟了出去,站在客厅口,听着他和北京那边通话。
电话一直不通,大清早的就占线,也或许,是对方根本就无意去接,把个石督办气的摔了电话,直骂娘。
甄朱在厅口失神站了片刻,上班时间到了,压下乱糟糟的情绪,和石夫人说了一声,如常出了门。
这一天,她完全是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做事,勉强挨到下班,出来,看见石经纶的车停在门口,看见她出来,也没说什么,只是打开车门,示意她上去。
这些天,他对甄朱原本有些冷淡,在石家碰见,也是爱理不理,像今天这样自己开车来接她,倒是头回。
甄朱疲累无比,上了车,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他送她回了石家,一路半句话全无,最后只沉着脸,说了一句:“我去向你上司请个假,就说你不舒服,先休息几天吧。”
……
甄朱觉得自己真的生了病。
睡了一夜,隔日的报纸,比昨天更加可怕。
铺天盖地,几乎全部都是对徐致深的指责和谩骂。当然,也有少部分声音质疑这其中的真实性。但这次事件所引的整个社会的怒气,已经堆积到了临界,现在忽然有了这样一个破口,言论汹涌而来。
徐致深,这个曾被誉为南北双杰之一的曾在护国战争中树立起来的英雄人物,就这样一夜之间,化身成了魔鬼和刽子手,成为千夫所指。几家报纸深挖他和张的关系,痛斥他是张的爪牙,协助张操控国会,愚弄民意,实为不折不扣的民贼。
甄朱整夜睡不着觉,她甚至没有勇气去看完那些充满了各种愤怒和鞭挞的报纸。
她不断地给那个号码拨打电话,但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但没有一次拨通过。
在又渡过了一个无眠之夜后,这天早上,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对石夫人说,做事的公会有出差的公干,今天就要出,大概几天后才能回。
石夫人劝她搬来同住后,原本是想让她辞去事情的,被甄朱拒了,也就没勉强她。现在听说她要出差,知道她这两天精神不好,劝她推了,见她不肯,也就只好由她了,叮嘱她出门小心,有事及时联系。
甄朱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坐了当天中午的火车,北上再次去往北京。
按照原本的车程,她应该是在傍晚抵达北京的,但是因为火车在路上生故障晚点,一直延迟到了深夜,十一点多,火车才终于进站,停了下来。
甄朱提着箱子,独自站在灯光昏暗的火车站台上。
一阵风从她脚边掠过,出卷起落叶的沙沙之声。她用围巾包紧头脸,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在深秋已经带着瑟瑟寒意的夜风中,朝着车站的值班室走去。
她用一块银元,借到了电话。
拿起话筒后,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再次拨出了那个她已经熟的可以倒背如流的电话号码。
……
深夜,总理院内一间私人会客室里,灯光依旧亮着。
张效年的腮帮子肿了起来,含再多的清火片也消不下去。
他坐在一张大太师椅上,灯光打在他油光的脑门上,他的眼睛通红,眼泡浮肿,和五十大寿上红光满面的样子比起来,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
他望着对面的徐致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致深,这次是我对不住你。实在是内外交困。现在只能先尽快平息国内舆论,再去应对洋人。刘彦生这个蠢货,他办砸了我的事,但是他的分量不够,不足以平息舆论……”
“督军不必内疚,致深明白。”
徐致深站在他的对面,神色和平常差不多,十分平静。
“何况,这也不是督军强迫,是我自己甘愿。”
张效年站了起来,一只手叉腰,另手不断地往后捋着头,在铺着纹理美丽的老檀木地板走来走去,鞋跟出一声一声沉重的脚步之声。
“眼红我这位置,想扳倒我的人太多了!那帮凭空冒出来的暴徒,你觉得会是谁?”
“这样的局面,对谁最有利,想必就是谁了。”
张效年停下脚步,眼角微微抽搐,咬牙切齿:“奶奶的,还有这些报纸舆论,要不是有人暗中推波助澜,怎么可能造成这么大的声势?这是要把我往死里逼哪,逼我活生生斩了自己的一只手!”
他转头,拍了拍徐致深的肩膀:“这次你的情,我记下了。你的二师,我暂时先转给别人带着,你先暂时回四川,避避风头也好。你放心,等事情过去了,我一定会再重用于你!”
徐致深微微一笑:“督军客气了。致深身受督军多年栽培之恩,原本只恐没有机会报答,这次事出突然,能够助督军微末之力,诚如我愿!那么我先去了,督军保重!”
他向张效年行了个军礼,随后脱下帽子,摘下肩上的星杠,一道放在了张效年的面前,转身大步离去。
张效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神色复杂。
……
深夜,徐致深开车出了总理院,回往他的寓所。
他已经几天没有回了。
汽车呼啸着,穿过空旷的,街灯稀落的昏暗街道,车后卷起一阵干燥的尘土。
他降下了车窗,任冰冷的夜风吹着自己,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纷纷扰扰,阴差阳错,事情终于走到了这一步。虽然比自己预计的要提早了许多,但也算是殊途同归——虽然这种结束的方式,并不体面。
他回到了那间寓所,开了门,进去,开灯,径直去了浴室,用冰冷的水从头到脚,冲了个凉,出来后,一把掀开床罩,坐了下去,在昏黄的台光广中,环顾了一圈。
这寓所,因为有女工定期来清洁卫生,所以即便他不在,也一直保持的干干净净。
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样子。
但是从没有这一刻,像此刻这样,这间屋子,安静的让他感到近乎空旷,甚至是孤独。
他出神了片刻。
连日无止休的连轴转,此刻忽然放松下来,终究还是感觉到了疲倦,头痛。
他毕竟是个人,无论是英雄还是冷血杀手,一副血肉之躯而已,不是钢铁。
他蹙眉,揉了揉眉心,伸手关了台灯,仰面躺了下去,闭上眼睛,想先睡上一觉,但在一片黑暗中,却始终睡不着觉。
他的脑海里,浮现着她的样子。
这两天,全部的报纸都在痛骂他,她应该也知道了他的事情。
她会怎么想他?会不会也像别人一样,鄙视他,要和他划清界限?
毕竟,自己在她的心目中,形象仿佛一直不怎么样。他微微扯了扯嘴角,苦笑。
王副官在送她回天津后,向他回报,说她没有住回公馆。
这和他的猜想其实也差不多。
那么她现在在做什么?
人又在哪里?
徐致深根本没法再睡了。
他忽然想听她的声音,非常的想,哪怕是她骂自己的声音。可是她住的地方,没有电话。
就在这时,床头的那架电话,突然咣啷啷地响了起来,在死寂的只剩下自己呼吸的深夜里,是那么的直击内心。
没来由的,他的心跳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一下弹坐起来,拿起了电话。
“是我,徐致深!”
那头沉默了片刻。
他屏住呼吸,等待。
“是我。我现在人在火车站里,你能来接我一下吗?”
终于,他听到一个他熟悉的柔软的声音,通过话筒,传进了他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