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龙,是湘西苗民的重大节日,无论生活多么困苦,农务多么忙碌,山寨中的苗民也必将载歌载舞杀牲宰牛来庆贺,因为招龙将带来龙的庇佑,将保证着新一年的风调雨顺,对于靠天吃饭的老百姓来说,越是在生活困苦的时候,他们就越是需要一些希望,支撑着他们在贫瘠的土地上讨生活。
那日盲丞回家后,察戈对他的态度显然有所转变,至少没有了之前那种抵触和讨厌,盲丞知道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即便是帮忙找回守汶,也不至于令察戈这样对自己,他之所以突然变了,是因心中对盲丞的愧疚。
这让盲丞多多少少摸清了察戈的性格--看似冷漠,但实际上心是软的,估计察戈年轻时并不是这样冷酷的人,不知是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让他这种不善与人周旋博弈的人只能装出一副冷漠的外表来自我保护。
在盲丞眼中,这样的性格就叫外强中干,察觉到这一点便认定了察戈可以随意欺负,瞎子也就此变得底气十足。
此时,察戈正坐在院子中的一把小竹椅上,桌上摆着许多彩色布带和纸条,盲丞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起初专注地听着外面的声音,时不时使唤察戈给他端茶倒水,听累了,便伸手摆弄桌上的东西,随便摸起来什么,细细辨认之后再放下。
桌上的纸条布带本来被整理得规规矩矩,盲丞几下便弄得乱七八糟,察戈却一点儿也不恼,只是慢慢地将纸片重新整理好。
“这是什么东西?”盲丞挑着眉毛望着与察戈相反的方向问道,察戈始终没说话,他也无从分辨察戈所在的方向,“你不是教书先生吗?怎么还做纸扎活儿?”
“不是纸扎活儿,这是商大。”
察戈知道盲丞对这些东西有兴趣,便耐心地解释起来。
过几日招龙祭董翁的时候,仪式上需要用很多东西,因为招龙是全村的事情,这些所需物什就需要家家户户一起来准备,以前,察戈只是算作在村子里寄住,并不参加招龙,一直是到他成为村中教书先生时,伢缅才亲自正式邀请他参加寨子中祭董翁的仪式。
“祭董翁,要生猪一只,舍昂人口不多,取个三四十斤的便足够,这猪必须要从外村买来,买猪的钱,就由家家户户来分摊。”
盲丞歪着脑袋问道:“为什么一定要从外村买?”
“据说,招龙祭董翁本来就是求董翁护佑,不光保佑天地风调雨顺,百姓和睦安泰,庄稼硕果累累,还可保佑家畜,既然是请董翁来保佑自己寨子的家畜,又怎能当着董翁面前杀了自己村里的猪?”
察戈说的头头是道,乍一听好像是有那么几分道理,可是盲丞听罢之后却又继续问道:“那,这个规矩最早是谁提出来的,你知道吗?”
“谁提出来的?”
察戈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他下意识摇摇头,想到盲丞看不到,又答了一声道:“不知道。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盲丞一脸得意地晃着一根指头道:“你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依我看啊,提出这一点的一定是个卖猪的,为了让别的村子的人来买他的猪去祭祀才编出来这么一通鬼话,亏得你们也相信,还被哄得团团转。”
虽然身为盲巫,可盲丞对于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却并不相信,就连他自己的占卜之术--算卦算的多了,盲丞摸到了另外一套规律,他现很多事情其实根本不是靠自己算出来的,而是早有端倪,是世间万物在自然之中早已有了规律,巫者做的,只是根据那套规律进行推演罢了。
察戈凝望着盲丞,只见那瞎子此时正得意地舔了舔嘴唇,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盲丞脸上一副云淡风轻,察戈却有些迷惑,这盲丞明明比自己年幼那么多,他想不通这家伙的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行了,”听到察戈的沉默,盲丞摆摆手,脸上的得意之情仍未褪去,他知道自己不必指望察戈能明白这么多,毕竟他这么多年也只是碰到唐鬼这么一个总能和他想到一处去的人,在盲丞看来,人越聪明,交朋友就越难,干脆对着察戈道:“你也别理会我说的,继续往下说,这招龙大概是怎么一回事儿?”
察戈告诉盲丞,在招龙之前,老百姓要做许多准备,比如酿酒煮饭,比如宰牛杀猪,比如准备董翁、兴所和商大。
商大,就是刚刚盲丞在桌上摸到的纸人,用来代表恭请董翁的百姓,每家每户都会剪上几十个商大纸人,听说,老百姓喜欢董翁来保佑他们风调雨顺,董翁也喜欢保佑热闹的山寨,故而这商大自然是越多越好。
以白纸剪好的商大需要用一根竹签夹住,在进行仪式时,百姓会沿着招龙的路线将商大插在地上,摆出一副世人祈求董翁降临的架势,前几年的时候,察戈曾听说有一座寨子在请董翁的时候碰上天降大雨,所有的商大全都被泥水冲走了,就在那一年,那个苗寨几乎颗粒无收,大家口口相传,说就是因为他们的商大不够,董翁认为村寨不够兴旺,所以不肯去庇佑他们。
“啧啧,”盲丞听到这里忍不住鄙夷地咋舌道:“没想到这董翁还是个势利眼!那你们干嘛还要拜祭他?”
察戈闻言立刻变了脸色,面容肃然地对着盲丞郑重嘱咐道:“你这话也就对我念叨念叨就好,要是被当地人听到可不得了!”
盲丞哼了一声,心说他们又听不懂汉话,“行行行,我有分寸的,你继续说吧。”
商大,只是祭祀物品中的一种,除此之外,还要准备两个董翁,其实就是两条以木头制作而成的木龙。
这木龙需要用差不多四尺长、二尺粗的杉木制成,将杉木剥去树皮之后进行雕刻,以树根为龙头,树杈为龙尾,雕刻好之后,以木炭在上面画出龙鳞,最后还要用剩余的杉木做成一个碗口大小的圆形龙宝,招董翁的时候,必须在董翁口中塞入龙宝,否则董翁便要张口吃人。
将商大纸人和董翁木龙准备好后,最后一样比较特殊的物品就是长凳,这东西虽然叫长凳,但是和寻常人家中用的长凳不同,所以需要特别制作。
长凳同样是以杉木制成,长度和董翁相同,也是四尺长,但是要比董翁稍细一点,将这样的一根杉木从中间劈开一分为二,成为两块半圆的木板,然后在木板两端各开一个洞,以一根木条穿入洞中,这木条有四尺高,将木板卡在木条长度正中,也就是说,木板之上长二尺,木板之下长二尺。
总体来说,这长凳与普通凳子的区别就在于,普通凳子有四条凳子腿儿,长凳只有两条,普通长凳的凳子腿儿只在凳子面儿下面,长凳的凳子腿儿上下各有二尺长。
在祭祀的时候,下面的凳子腿儿要插进土里,保持这两条腿儿的凳子能够站稳,上面的凳子腿儿则是用来缠彩布条儿。
祭祀用的饭,由家家户户出米,两三户人家收集来集体煮熟,酒也是如此,全部收集好后由两三户人家一起酿造,长凳和董翁由主持祭祀者的家族出年轻男子一起制作,察戈所需要准备的,就只有商大和布条。
盲丞两只手揣在袖子里,眉头微微皱起,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经过这两日的相处,察戈已经摸清了一条规律--盲丞每次露出这样的表情,必然是在想方设法提什么条件,凭着察戈的经验,这些条件对自己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想到这里,察戈先制人一句道:“制作董翁的时候,就只有祭祀主本家的人参与,外人是不能去看的,就连寨子里的人都不行。”
“啧,”盲丞不满地撇撇嘴道:“说的好像是谁想去看一样,我才没兴趣,哎?外面的人在叽叽喳喳说什么呢?”
门外始终有嘈杂的交谈声不停传进来,是在交头接耳,但是声音又不大,好像是恐怕被人听见,这让盲丞觉得搞笑,本来就是光天化日之下,还装什么神秘?
察戈不用听,也知道外面的人在说些什么,“他们在猜测,今年的祭祀由谁主持。”
这事情,大家已经议论纷纷了不止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