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国公毕竟是权季青的老子,可说一手执掌了国公府内的生杀大权,权季青就有千般的本事,在自己父亲跟前又能怎么放肆?他沉默半晌,到底还是伸出手来,慢慢地说,“父亲,就算这是我所作所为,您这样做事,也还是小看了我。先不说左右手印一眼就能区分,这就是我做的,我会傻得拿自己的手印上一记吗?”
他一边说,一边毫不犹疑,已经将手在印泥中一摁,干干脆脆地在册子上留下了双手十指纹路。用力之大,使红泥透过麻纸也依然清晰可见,良国公翻过一面,又拿出那张原始证物,从反面对比。口中一边淡淡地道,“我看,这就很像是你会做的事。你一向自负聪明,喜欢耍些小手段、小花招,这种明目张胆骗过所有人的把戏,你岂不是爱玩得很?”
权季青徐徐洗了手,这会正拿白布细细地揩着指尖残红,闻言也不禁一笑,“爹,你这是不是把那凶手想得太仔细了些。谁能料到二嫂竟如此冷静从容,居然还在血迹未干时印出了一张手印,要知道稍带片刻,屋内热气出来,不说手印本身会否融化变形,可指尖的细密纹路,肯定是融化不见。这真要是我,我会故布疑阵,自作聪明成这样吗?再说,我的身手你也是知道的,哪有那个本事来无影去无踪的,暗中给立雪院送上这么一份大礼啊?”
他语调和气,好像只是在和良国公唠嗑家常,“您与其来查我,倒不如查一查云管事,我看这件事和我无关,和他的关系,倒是一点都不小。”
这么软软和和的一句话,倒像是一把钢刀,一下就戳到了良国公的心窝子里,他有些失措了,站起身不自觉道,“你——”
两父子像是要掂量清楚彼此的底细一般,虽只是眼神相对,但却好似两人拿着武器正不断地彼此试探,权季青含着笑,良国公带着疑——两边这么一对,倒是良国公要被动一些了。
“小云子当时不在家。”半晌之后,良国公才蹦豆子一样地迸出了这么几个字。“我打他出去办事,第二天过午才回的府……怎么,你以为他是别人安插在我们府里的眼线,因着特别得我的宠,遇到什么事,众人都对他网开一面?”
“府里上下,是有些不好听的传言。毕竟您也知道,云管事从十多年前就追随着您,到如今三四十岁年纪了,还是那样清秀,和您又过从甚密,时常可以贴身服侍。”权季青怡然道,“不管大哥、二哥怎么想,儿子心底却明白,您是要成大事的人,哪会耽于美色呢。云管事是自己有能耐,才得到您的宠爱。虽说平日里行迹有些可议之处,怕也是在为您办事吧……既然当时他是被您派出去了,可见本身略无嫌疑,这件案子,倒还真成了悬案了。”
他东拉西扯,似乎句句都有所指,却是句句都没有说死。良国公闷哼了一声,倒是对权季青多了几分欣赏,“死小子,眼神还挺利……悠着点吧,家里有些事不该你们小辈管的,就不要多问多想。为人处事连这点分寸都把握不了,叫大人怎么能对你放心?”
权季青眼睛一弯,“是——您还要对吗?要是眼神昏花了看不清,或者喊个心腹师爷来比对也行。听说您还问大理寺借了七八个刑名师爷,或者请动他们——”
“去去去。”良国公笑骂,“才说你把握不了分寸,你就来现眼了不是?此案不是你的手笔,自然最好。”
他盯了权季青一眼,若有深意,“也是,要真是你,那你的能耐也就太大了……我倒是把你给看得太高了一点。”
这是赤/裸/裸的激将了,看来,良国公虽然明面上挑不出儿子什么毛病,可心底怀疑未减,到末了,还是要激他一招……
权季青神色略黯,“您说我能耐不够,我也分辨不出什么来。毕竟我要出去自己做事,您又压根不许。在家里帮忙,管多管少,还不是您说了算?您要扶植二哥上位,现在也是时机了。父亲,索性就择日给二哥正位,我也就少了个念想,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么?倒胜似在此处被管头管脚,还要挖空了心思,在您跟前表现。”
这是在光明正大地问他要权柄了……以退为进,倒是玩得不错。
“你心里也清楚。”良国公慢慢地说,“你二哥闲云野鹤的性子,要做这个国公爷,那太吃亏了。不说别的,就是皇上都未必愿意答应。要立世子,始终是有阻碍的。你大哥三十多岁,才具也就是那样了。你三哥一心要走武将军功路子,还做着他金戈铁马、立马漠南成就千秋功业的大梦,对权术一道没有丝毫兴趣。实际上现在家里能被列入考虑的,也就是你二哥和你了……从前是你年纪还小,家里对你的重视也还不够,好,既然此事和没有关系,足见你虽过分爱好阴谋,但心思还算纯正。以后家里是不能再亏待你了……等过了年,你大哥从前管着的那些生意、家事,就交到你手上来做,也让我看一看你的能力才具,究竟如何吧。”
一场惊风密雨剑拔弩张的审问,峰回路转,到末了竟是如此收场,权季青终于露出喜色,他给良国公磕头,“儿子谢父亲提拔。”
良国公踢了他一脚,“去你的,和老子你还这么客气,滚吧,既然没你的事,这件事你也别往里头掺和了。”
等权季青起身要退出屋子时,他又叫住了四少爷,“前儿听你娘说,想给你屋里添几个服侍人。被你给辞了,可有这事?”
见权季青颔默认,国公爷有点烦躁。“女色这东西,不可无,不可贪。再美的女人,眼睛一闭不也都一样?给你安排通房,是我的意思,你不要和我装傻,也不能再犯傻了。等过了年,叔墨要成亲了,安庐就剩你一个人住,收拾出几间房来,收用两个小丫头吧。你既然有心上进,就不要被这件事绊住了脚步。”
权家这个规矩,可不是这一代才作兴起来的。良国公能再几兄弟中成功上位,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别看平时小辈们闹得欢,他似乎一无所知,其实大事小事,都逃不过他和他的眼线,有他在,这府里的大弦儿就乱不了……
权季青双眸微垂,略作沉吟,却是出人意表,再摇了摇头。
“没成亲前,我还是不收通房了。”他低声说,“您别这样看我,我不学二哥,还想着琴瑟和鸣夫唱妇随——爹,我眼光高,不惯委屈自己。那些个庸脂俗粉,入不了我的眼。”
究竟是眼光太高,还是心里已经有人,真个迷恋焦氏至无可自拔的地步,良国公一时还真拿不准:季青性子偏激,认定的事还真难改。他要只是把焦氏视为仲白的一样宝物,想要同谋夺世子位一样,从他哥哥手里夺过来,还反倒还好了。一件物事,终究是有价钱的,他也不至于为了这么一样东西去拼命。
可要是情根深种,真是对焦氏用了情,那可就麻烦了……
“你二哥就算不能承继世子之位,也依然是权家数代瑰宝。”良国公淡淡地道,“多的话,我也就不说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
两父子的关系,说是冷淡疏远,其实在几个儿子里,不论是从理智上,还是从感情上,良国公最为看重次子,乃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不说别的,只说竟能让达贞珠入门,就可见他对次子的纵宠了。权季青眼神再黯,他低声道,“我知道分寸的,爹,二哥待我,也着实不错,我不是那样不知好歹的人。”
良国公唇边逸出一线笑意,竟似乎根本未被这一番说话打动,“什么事,说不管用,我只看你怎么做吧。”
权季青再施一礼,闷不吭声退出屋子,竟是再也没有回头。良国公端坐案前,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半晌后,才沉声唤人,“把李管事叫来说话。”
李管事很快就进了屋子,这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粗短身材、紫红面膛,气质很是粗犷,可一拱手一开腔,分明又是粗中有细。“老爷有事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