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八, 沈府迎亲大婚日。或许是沈缙的错觉, 她仿佛觉得整个洛阳城在这一日都变得不一样了。忙乱与喜庆弥漫在空气里, 所有人的面上都好像带着笑容。
莲婢姐姐要和阿姊成婚了,此后会和她们一直生活在一起。沈缙高兴之余,也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回荡在胸怀之中。或许是经历的苦难太多, 幸福来得太不容易,反倒显得难以接受了。胡思乱想只是片刻的,她很快就把那些抛在脑后,加入了沈府繁忙穿梭的人群行列之中。
她行动不便, 谁也没打算让她帮忙干活。但是沈缙总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才好, 央了蓝鸲推她去沈府的前院, 她要去看看刚搭起来的青庐布置得如何了。
正是未初已过,婚礼将在黄昏举行。沈绥正在沐浴,准备换新郎喜服, 不多时她就要准备率队出了。虽然张府就在沈府所在思恭坊对面的归义坊内, 路程很短, 但中途诸般礼仪繁琐, 很是耽误时间, 沈绥与媒人商量后,将迎亲队伍出的时间定在了申初时分。
新人拜天地, 第一夜是要在青庐之中度过的。因此青庐很大, 帐料厚沉,搭建结实。坐北朝南,里里外外分了三进。最外最宣阔气派, 是举办婚礼的大宴厅。大礼前后,此处便是男客们宴饮的地界。第二进稍小些,更精致讨巧,是女眷们宴饮的地方。最后一进是新人的新房,除却新人,外人是不许进的。闹洞房也只能在外吟诗作赋,走文路子,半步不能跨入。这不是普遍的婚俗,只是沈家自己立下的规矩。不遵者,便可请出去,不怕得罪。
沈家人丁单薄,沈缙又是“成年男子”,就没有幼弟压喜床这种习俗了。只是床榻上撒了些花生、红枣,意味“早生贵子”。新房是张家派了九章妻王氏来布置的,帐幔、被褥都是上好的品色,这便是所谓的“铺房”,是女方家显示财力、示威男方的手段。但是沈家情况特殊,沈缙看着那花生红枣,顿觉哭笑不得,阿姊若是能和莲婢姐姐生出娃娃来,那才叫天下第一大奇事了。
当沈缙将青庐中的布置最后确认一遍后,时间已经到了将近申时。最早一批宾客已经到了,都是秦臻、明珪等沈绥的同僚,此后,陆续有大量与沈氏有生意来往的大商人前来。来后,便入青庐赴宴,宴席已经开了,来宾边吃边聊,等大礼过后,闹洞房结束,主人家便要送客,便不可再久留了。
秦臻等人来时,沈绥还没出。沈缙恰逢在门口,正好迎了秦臻,一行人往青庐去。就在此时,沈绥从前堂走了出来。跟在秦臻身旁的赵子央立马嚷嚷起来:
“呦!新郎倌出来了!”
众人扭头一瞧,便见一位红袍俊郎拾级而下,向此而来。在场诸位大多都是头一次见沈绥穿大红赤色,殷红的色调衬得她肤色愈白了,眉目俊朗又添几分,更加春风满面,真是一身奇特的男儿家的魅色,让人移不开眼去,赞叹此子真乃下凡神君。
她大步而来,老远便揖手,唇角弯起,笑道:
“秦公、明公,子央、子杰(王俭字),欢迎欢迎。”
“哎呀,真真一个好俊郎!”明珪赞叹。
“伯昭兄,你穿赤色太好看了,你以后要多穿这种亮色,别总一身青白的。”赵子央笑道。
“你别瞎说,赤色怎么能乱穿?”王俭驳斥他。
赵子央道:“我没说赤色,我说亮色,子杰,你真是认死理。”
看着他俩斗嘴,沈绥低头浅笑,温文尔雅。她看起来很沉得住气,今日大喜也不见情绪有多么激昂。但了解她的人,却知道她现在有多紧张,又有多喜悦,那飞扬的眉梢,都已压不住了。
秦臻很开心,一直呵呵笑着,眼里满是欣赏与欣慰。
“诸位,吉时已到,我得去迎亲了,诸位请便。”沈绥再度拱手说道,随即,她对沈缙道,“仲琴,你替我接待几位。”
沈缙点头,她行动不便,不能跟随阿姊去迎亲,实在是遗憾,所以她要留在家中,替阿姊接待好客人。
沈绥带着几位傧相,以及迎亲的车队出了。
大唐北方的婚俗,迎亲,新郎率车队出。车是黑漆的马车,一共三辆,新郎坐一辆,后两辆预备给新娘。傧相骑马在车侧,车队前,有专人执烛前行引路。沈绥大婚,有四位青年男子毛遂自荐,成为傧相。一位是李白,一位是救下杨氏叔姪的鲁裔,一位是明珪的长子明庄,最后一位非常出人意料,竟然是一位相当年轻的道长,听说是司马承祯最年幼的弟子,道号玄临子,是特意从嵩山赶来的。小道长眉清目秀,傧相的喜服一穿,谁也看不出他是个道士了。
车队刚从沈府出门,尚未离开坊街,就被大片看热闹的老百姓围住了,纷纷跟随。很多人还自地跑回家中,取了谷物豆子铜钱,往车上抛洒。近些日子沈府欢天喜地,张灯结彩,洛阳谁不知道“雪刀明断”沈伯昭要迎娶“白莲仙子”张若菡的事?沈绥为了今日迎亲殚精竭虑,殊不知她的街坊邻里们也准备多时了,很多人非常热心地来帮忙,这些谷物豆子铜钱,便是其中之一,抛洒上婚车,一直撒到新娘家门口,祛煞辟邪,讨个好彩头。
车队一路被簇拥着前行,速度不快,穿街走巷,带动了大批看热闹的百姓。从思恭坊走到归义坊,短短一小段路程,沈绥愣是走了三刻钟才走完,足可见看热闹的人有多少了。若不是她以防万一,提前了不少时间,再加上千羽门不少弟兄在帮忙开路,怕是就要堵在路上走不动了。
当车队好不容易抵达张府门口,那场面,真可以用万人空巷来形容了。沈绥怕生出事端,忙下车,想赶紧入了门,接了张若菡回府,可随行的喜婆说这不合规矩,得按着规矩来。规矩就是,沈绥得念入门诗,才能入门迎新娘。门口,张家二房郎主的张九章正立在那里,代替兄长嫁侄女。
明庄作为沈绥的傧相,才思敏捷,竟是抢在李白这个大诗人之前,张口就来:“昔年将去玉京游,雪刀明断沈北斗。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第一关过,张九章呵呵一笑,让开身子,迎沈绥入门,沈绥递上一对活雁,张九章亲手接过,随后才给下人。之后,一行人并做一股,向张若菡的闺房而去。一路上沈绥脚步匆匆,诸位傧相,包括张家人,都快跟不上了。众人暗笑,新郎倌可真着急。
眨眼至张若菡的闺院门外,门口却又多出三位“门神”。原来是张若菡的两位堂姐回门了,并上二婶王氏,三女挡在门口,气势汹汹。
沈绥揖礼,却被大堂姐劈头盖脸喝道:
“新姑爷,催妆诗唱来。”
这次,李白摇头晃脑开口了: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作好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哈哈哈……”傧相们纷纷笑起来,就连看守闺门的三位娘子都面露笑意,好一个“留着双眉待画人。”这可是相如文君,画眉恩爱啊。
催妆诗成,却见闺门开了一道缝,无涯鬼头鬼脑地探出身来,在二堂姐耳畔嘀咕了一句。二堂姐掩唇一笑,然后正色,看着沈绥道:
“我家三娘道,她要听新郎倌作一催妆诗,不然不出来。”
不愧是曲江三娘子,真是出其不意。
沈绥笑了笑,急思片刻,音色清朗,张口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