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着酒坛,闭目而眠,泪水从眼角顿涩溢出,缓缓濡湿面颊。
那是她自小到大,做得最为痛彻心扉的一场梦。喜、怒、哀、乐、爱、恶、欲,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尝遍了人世间的七情七苦。待到梦醒时分,一切迷惘尽皆化作飞灰,她忽然活明白了。人生在世,她可不就是来受苦的,既如此,苦痛再多,也无所谓了。怨憎会,逃不脱;爱别离,免不了;求不得,放不下。那就这样吧,又有什么不好呢?何来的圆满,何来的幸福,不过是心魔作祟,不过是贪执无边。
她或许不该去看未来,对未来的希冀,才是她苦痛的来源。她只需活在此刻,只要有一丝慰藉,她就可以从中汲取到生命的养分。望着伏在自己床榻边安静入睡的张若菡,李瑾月如是作想。
啊……她来了,终究是她陪在了自己身边。这女子怎么会这般的美好,或许她就是上天给与她的指引吧,指引她行路的方向。她将手附上她的面颊,感受掌心中的温软,那一瞬心中得到的慰藉与隽永,让她永世难忘。只是她明白,她所追求的无非是镜花水月。就如那杯中物,饮下去能让你短暂地逃避现实,可终究并不是属于她的长久永恒之物。愈是沉醉期间,愈是诞漫难握。可那又如何,她什么都没有了,哪怕只是追求些虚妄的东西,好歹也算是有所追求。
否则她来这人世间,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李瑾月从未有任何时候,像那段时间一般纠缠着一个人,那厚颜与勇气,让她觉得都快不认识自己了。回头去看她所做出的事,真的是匪夷所思。她曾经是那么尊重莲婢,轻易不敢碰触她,可那段时间,她却尝试着拥抱她甚至亲吻她,为了亲近她无所不用其极,利用自己的悲惨去达到激她怜悯心的目的。
她竟是如此卑鄙无耻之人吗?
莲婢推开她,与她说的那些话,她不是不懂,她早已明白自己绝不可能追求到莲婢,可她只是想追求她,为了追求而追求,是为了给自己的人生找一个目的。这个追求最好不要有结果,如此她才心安理得。
那她到底爱不爱莲婢,这个问题自她被贬去安北都护府时,就开始思考了。却始终未曾得到否定的答案,她必然爱她,非同寻常地爱着。但是那爱,若是要与赤糸相比,却未免掺杂了太多杂质,不够纯粹。即便如此,那也是爱,得不到回应的爱永远都是痛苦的。她习惯痛苦了,大约痛苦,才是她人生的意义。
在安北都护府的日子,相比较安西时,未免有些清冷平静。再没有热火朝天的学习与训练,她已然年纪不小。她开始组建自己的亲军,也是大唐唯一的一支女子组成的部队。与突厥大大小小的战役,也打了不下二十余次。拱月军,就是在这样的瀚北苦寒之地锻炼起来的。
每日,她除却布防、训练军队、制定策略,就是独自迎着朔风练剑,一寸一寸熬练她的性子。曾经的绝望逐渐淡去,母亲离世的打击对她的影响也渐渐消散。
她开始察觉,自己当时的念头,实在危险。她开始体味到,母亲绝不希望自己为她复仇而死,她只希望自己能好好活着。她开始明白了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也开始对那个至高无上的帝位产生了兴趣。
自出生,二十多年了,她始终在被人摆布。难道未来的人生也要继续这般吗?难道她的母亲就要一直背负着污名遗臭万年吗?她该做什么,似乎已经一目了然了。
她变了,变得愈冷酷,变得不再懦弱。一如瀚北的寒风一般,刺骨如剑。当年的青云之志,她始终未曾彻底丢弃。只是如今想来,实现志向的初衷,似乎变了味。没有关系,她终究要去实现诺言,对一切作出交代。
开元十六年年末,她再度被召回长安,这一次,是因为圣人新推行的长征兵番役制。又是一项针对边疆将领和军阀的政策,目的是为了削弱将领在军中的威信。打着晋国公主征战边疆多年,要在慈恩寺举办水陆法会祈福洗煞的旗号。
结果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见到了一位魂牵梦萦的故人,一位她根本就不敢相信还活在世上的故人。只是当时的她傻傻的,根本就没有认出来。直到朝廷前往洛阳就食之后,她才在哪个倾盆大雨的日子里,于天津桥上将她认了出来。
彼时,她正要举剑杀了她,因为她觉得此人夺走了她存活的唯一意义。没想到峰回路转,她却从此找到了全新的人生意义。
赤糸啊赤糸,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我因你而痛苦,也因你而狂喜,但最终我们都长大了,回往事,苦痛犹在,却觉不负流年。她挥剑斩断情丝,虽然藕断丝连,至今仍未彻底断绝,可她却不再觉得绝望,而是充满了希望。大约,这正是“穷且益坚”的道理。
匆匆人生二十八余载,皓月阴晴圆缺。可她始终桀骜地悬在高空,要那苍穹向她俯,她孤傲冷彻,淡看世间百变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