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牧清寒只觉得他们父母子女其乐融融,只是看着就叫人心中温暖舒畅,竟是他从未见过的美好景致,似乎比皓月当空更吸引人,便觉得哪怕一口清炒波棱菜也宛如人间至美。
王氏见他果然一点不勉强,不由得十分欢喜,又用公筷拼命帮他夹菜,只将一只碗都堆得冒了尖儿,牧清寒吃的倒不如她夹得多,埋头苦干一番之后,碗中饭菜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渐渐增多,不由得耳边飞红。
杜文见状笑出声,杜瑕也有些忍俊不禁。
却说牧清寒见阿唐竟将自己的换洗衣服带来还愣了半晌,只没奈何,盛情难却,便住下了。
如今文人讲究率性而为,肆意洒脱,关系亲昵的密友也常常一同游玩,出入同行,夜间又抵足而眠,何况赏月之后已是深夜,王氏夫妇也实在不放心叫他一个人回家。
其实当代夜市盛行,仅有三更到五更之间略有停歇,却也有人走动,而繁华处几乎更是不夜城,牧清寒又有健仆阿唐跟随,安全自然无忧,不过关切罢了。
杜文的屋子里除了纸笔书墨之外,别无他物,空荡荡的,又有一只陶罐插着几支花儿,倒是略有些意趣。
杜文并不因为家贫而扭捏,只笑着说:“比不得你家,且将就一夜吧。”
一时王氏送了新的被褥来,牧清寒道了谢,原想亲自动手,哪知竟是什么都做不好,笨手笨脚的,好好被褥硬是叫他抖成一团。
杜文见后大笑,便把他撵走了,说:“大少爷暂去一旁歇息。”
牧清寒见状也笑个不停,跟在旁边打下手。
说老实话,牧清寒活了这些年还真没睡过这样硬的床,住过这样不讲究的屋子,可实在奇怪,他躺上去之后不过一时片刻,竟就睡熟了……
牧清寒走后,杜瑕果然跟父母兄长说起要叫他注重身体保养,勤加锻炼的事。
原本杜文不以为然,哪知几日后王氏与赵氏说话,聊天时意外得知门前街上有一位秀才去省府参加乡试,刚进考场不过一日就被人抬了出来,高烧不退,人事不醒,如今还在求医吃药,不知日后如何呢。
都是家里有学生的,听了这事如何不惊骇!就是肖秀才也把这件事情说与众弟子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素日我总说要如何保养,你们却不听,如今出了这事,好歹长些记□□!没得日后好容易得了功名,却是个病秧子,上头又如何会委以重任!”
众人听后纷纷变色,这才重视起来。
只说锻炼身体,这群书生却是十有八/九没经历过,他们平日里只是端坐书房,何曾考虑过这些!因此冷不丁的要练,却不知从何练起,众人就都愁。
又有一位叫石仲澜的师兄不大高兴,背地里小声嘟囔:“我等是读圣贤书的,最看重仪表风范,如何能叫我们与那些武夫一般,刷枪弄棒,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不少人纷纷附和,却也有另外一位师兄素性沉稳,沉声道:“话不好这样说,做些个八段锦、五禽戏之流倒也无碍,难不成你也想叫人从考场里抬出来?”
他身边的学生也点头,道:“洪清师兄说得有理,且圣人言随心所欲,率性而为,咱们又不作甚坏事,何惧旁人言?再者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强身健体也是正道,石兄未免谨慎过头……”
却说杜文也正犯愁,心道就算是什么八段锦、五禽戏自己也不会呀,难不成因着这点小事还要再去请教一回先生?
正想着,却听旁边牧清寒笑道:“你却痴了,阿唐素来勇武,什么不会?来日下了学,叫阿唐好好瞧瞧你,你与我一同练习也就是了。”
杜文听后大喜,笑说果然是自己糊涂了,身边可不就有现成师父?果然是骑马找驴……
后面杜文当真跟着去了牧清寒位于东城区的家,但见好一座黑漆雕花大门,光是墙怕不有两人高,里面竟是个三进的大院子,百转千回,处处游廊抄手,几多跨院,又有假山水池,内中一汪荷花开的正艳,清香扑鼻,端的是高门大户。
牧清寒被兄长送到陈安县避风险,除了阿唐之外,还有几名得力小厮和一名中年管家。只是牧清寒一贯不大耐烦有人跟着,这些人就都留在家里,平时只做洒扫采买、迎来送往的活儿,这会儿杜文刚一进门就有人端茶送水递手巾,忙而不乱。
这些都罢了,喜的是院子后面竟有专门的演武场,当中一色方方正正的青石板,又有整齐划一的细纹防滑,两旁列着刀枪剑等十八般兵器,又有箭靶□□等物,杜文不由得看的入了迷,又上去摸了几回,啧啧称赞。
尤其在亲身经历了这边的繁华之后,杜瑕也丝毫不敢轻视古人的智慧,况且这些的东西终究技巧有限,只要细心一琢磨,很快就能学会,想必再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有很多仿卖的。家中只有她与王氏两人做活,拼数量拼不过不说,也落了下乘,她必须始终走在旁人前头,保持创新,不然估计很快就没活路了。
下月就是五月端午,北地河流不多,便没有赛龙舟等事,时人格外重视驱五毒、喝雄黄酒的习俗,大多数人都会穿戴五毒花纹的衣裳,佩戴五毒配饰,这叫以毒攻毒,杜瑕就想着编些五毒的花样来卖。
杜瑕就花了几天研究,编了两套五毒的结子出来,也跟之前的葫芦和蝙蝠一样是可以挂在身上,有流苏的。又因为五毒特色鲜明,还是过节,她就故意挑了色彩对比浓烈的彩绳,五色斑斓十分晃眼,正应了端午节的热烈气氛。
因为不知老板娘李氏那边的情况如何,杜瑕一次也不敢做多,就跟王氏带着一大包葫芦、蝙蝠和两套新得的五毒上门。
老板娘看到她们之后十分欣喜,又说还不到送货的日子,怎么这个月竟就早来了?然后不等她们答话就笑道:“你们倒来的也是时候,送来的葫芦和蝙蝠结子十分好卖,前儿就没了,我原想找你们多要些,可偏生不知道你们住在哪里,眼巴巴等呢,你们就来了!”
听说已经卖光,王氏和杜瑕也非常开心,忙将手里的一大包送上,又把编的五毒单独拿出来给她看。
因为已经做过一次买卖,老板娘也十分信任,又见着五毒既应景又好看,不似市面上寻常见到的那样狰狞可怖,反倒叫人看了欢喜,便立刻收了。
因为五毒远比葫芦和蝙蝠繁琐,也大,价格就不能再照之前的,便又由王氏出马讨价还价一番,最后定价为一个六十文,足足是之前的两倍有余。
不过杜瑕也并不觉得受宠若惊,因这种五毒不似葫芦和蝙蝠圆润,有不少肢节,编起来就颇为费劲。眼下王氏全然不懂,无法打下手,杜瑕也不算特别熟练,大约一日也只能得四五个,可若换成已经做熟了的两样,一人一日轻松十多个。
所以若不是她为以后计,考虑长久展,照如今的速度,还真不如只做葫芦和蝙蝠来得实在。
到底老板娘还是个生意人,热情归热情,爽朗归爽朗,可涉及到钱的问题上也并不一味的耍阔。
听说她们已经搬到县里,老板娘也极为欢喜,只说日后往来更加便利,又邀请她们去屋里吃茶,这却是之前没有的待遇。
因为已经快到端午,不少大户人家早就开始采买各类所需物品,如今陈安县内以方家为,万家、赵家等随其后,也颇有些个不差钱的大户,最近也是日日派出无数婆子媳妇小厮四处采买,示意杜瑕弄得那两套五毒刚摆到第二日就被方家的婆子看去,一都买了去。
王氏抽空去问了一回,听说经已经被买走了,无限欢喜,又带着一包丝绳回去跟女儿一起做活。
她们都深知这种明确对应节令的东西打的就是时间仗,若是晚了,过了节,大家也就不那么稀罕,因此就想着赶在端午之前,拼命多做些活儿。
索性眼下王氏也已经练出来,像什么分色,编绳、打底,做流苏,穿线,这种下手都是由她打,杜瑕只要专心编绳就好,娘俩分工明确,做起来就渐渐的快了,一天竟也能做十个八个。
因为做的熟了,速度也就上来了,编的时候就见杜瑕十指翻飞,仿佛只剩残影,看得人眼花缭乱,最后算下来竟也跟做蝙蝠结子花的时间差不多,只是价格却已经翻了一番有余。
从那天到端午一共十二日,竟又叫她们足足赶出二十一套,共计一百零五只。
因为杜瑕着实累狠了,王氏便不在叫她出门,只好吃好喝供应休养,又自己带着那一大包袱五毒结子送去,从李老板娘那里换回了五两二钱零五分银子。因李氏见她们做的又快又好,且心思灵巧,时不时迸出新鲜花样,就打定主意日后长期合作,又多给了两百钱做节日添头。
大约人类都隐约有那么点儿收集癖好,尤其五毒又总是一块儿出现,好些人买了一个就想再买另一个,碰到家境稍好的,便是一口气将一整套五毒都买了的也不少,所以前后共计二十三套也很不够卖。只是杜瑕到底累狠了,也没再为了几个银钱加班加点,李氏只得罢了。
杜河知道她们娘俩忙活不过半月就得了五两多银子十分震惊,这断然比他在外做活赚的还多的多。只是看女儿累的连饭都顾不上吃,几根手指头都红肿,人也瘦出了尖下巴,一双黑黢黢的眼睛越显得大了,心疼的不得了,又说日后不必她做,自己赚钱也能养家。
杜瑕却笑说:“爹也不必担心,一年才几个端午节?我不过做这一回罢了,你往日可见我如此劳累过?”
杜河却不是好哄的,就叹气道:“你鬼灵精的很,如今端午节又搞出了这个,焉知日后的节令不有其他花样?一年到头的时节倒也多的很,你这样叫我如何放心。”
杜瑕也见他这样不好哄,就有些被戳破的讪讪的,不过好不容易才开始来钱了,她如何舍得下?左右整天憋在家里也无事可做,自然不能轻易放弃。
她又道:“话虽如此,可爹也不必担心,身子是我自个儿的,我到底有数。如今娘也练出来了,也况且一年到头也就这么几个节,做一个来回也就有数了。再者这个熟能生巧,如今闭着眼睛也能打,比一般针线活儿轻省好多,我们平日就攒着,也不做旁的了,自然不必像这次这样急冲冲的了。”
陆河听她分辩一番,说的头头是道,这才勉强应了,只是又反复叮嘱不许多做,然后自己背地里更加拼命干活。
虽说女儿懂事,可说到底还不是他自己没本事,若是能像方大户赵大户那样腰缠万贯,妻子儿女自然是叫一堆人伺候着,每日只吃喝玩乐便可,凡事不往心里去,哪里用得着考虑这样周全?
不说杜河这个当爹的,就是杜文见娘和妹妹这样拼命也十分难受,然而眼下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便更加狠的读书。他小小年纪,每日却也只睡两三个时辰,早起晚睡,大声朗诵,又把书拿来抄写。
等去还书的时候,肖秀才却也惊讶这般神速,就说自己已经读完,不用了,让他不用着急还。杜文却说自己已经都抄了一遍,哪知肖秀才却勃然大怒,大声道:“如今你已是远远落后于别人了,光是背诵研读还忙不过来,竟然还耗费时光抄书,真个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竟分不清轻重,我这些日子白教你了!”
杜文叫他骂的满脸通红,也不敢辩白,只老老实实的认错。可等肖秀才骂了一通,略消气之后,杜文又小小声,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倔强分辨道:“好叫老师得知,我已是都背会了的。”
肖秀才一愣,并不言语,只是随便指了一句叫他往下背。
就见杜文果然不假思索张口就来,竟是一字不差。
肖秀才越震惊,只是面上不显,又提问了好些,断章断句十分刁钻,杜文都一一作答,只是根据难度高低,思索的时间有长短差别而已。
肖秀才越提问越震惊,最后竟然也不顾他是初学者,又捡着教浅显的问了几句,却是要他说意思感想了。
杜文却为难了些,他只是背诵,并无人教授,虽有所感悟也不知对与不对,只到底是老师提问,他迟疑片刻也就试探着说了。
肖秀才心头大喜,知道自己捡到宝了。
这些书杜文之前不要说学过,就是读都没读过,他说的这些释意领悟,虽难掩稚嫩,有的地方也不大通,可因为并没有人教,这全然都是他自己领悟的,这就殊为难得,可见果然是有天分。
世间万事万道都讲究个天份,虽说勤能补拙,但假如你于这一途并没有天分,即便是呕心沥血,也只能做到上等罢了,并做不到顶尖。可若是有天分,再加上后天的努力,便能达到一个世人需要仰望的地步。
如今杜文年岁尚小,他们师徒相处的日子也浅的很,肖秀才并不敢妄言杜文日后会如何,可假如他一直这样下去,他日黄榜高登,进士及第并非难事。
杜文轻笑一声,眉眼弯弯道,“无妨,我已经都记熟了,教你不过是再温习一遍,记得更熟呢。”
虽是小小少年,可他脊背挺直,声音清脆,眼眸清澈,已隐约可见日后潇洒模样。
杜瑕这才放了心,更靠近一点,顺着他的手指跟着念。
说起来,这还是她穿越以来头一次看到文字。
普通的乡间百姓都是不识字的,前世随处可见的书籍杂志广告牌等物件来到这里成了天方夜谭。如今虽然普及雕版印刷,改良了造纸术,书籍成本下降,可动辄几百文的启蒙开销对平头百姓而言也非易事,但凡谁家略有一二本书籍便都爱若珍宝,不肯轻易示人……杜瑕从没想过并不怎么喜爱读书的自己也会有对知识渴望到疯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