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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坐落宁荣街之西,其浩瀚庞大,不输宁国府。 大致上的格局,西面从北到南是荣庆堂、贾母套房、李赵张王四奶妈住房、贾政外书房梦坡斋,中间则是凤姐院子、李纨房、荣禧堂、内外仪门、正门,东面则是赵姨娘周姨娘房、王夫人院、贾赦院,其中账房、马厩也在这里,不过并不显眼。 凤姐北院再往北,便是东大院,与宁国府的会芳园基本平行,日后东大院与会芳园改组,则是大观园。 贾兰目今还年纪很小,未到总角,只是由其母亲李纨教了些《论语》,也尚未进贾家私塾。 他与同辈兄弟贾菌、叔叔贾琮玩得不错,贾琮从私塾回来时,他便出来透风,在东跨院相遇,贾琮乃贾赦之子,不过他不像贾琏贾宝玉一般,得贾母宠爱,因此与贾兰谈论几句,便想直入那被隔断开来的黑油大门。 …… 俞禄当值出来,偶尔双目微仰,浏览此公府门第,亦有唏嘘感叹过,无论怎么看,总不能一览全景,门口夹道四通八达,跨院游廊鳞次栉比。 不是主子阶层之人,他不能颐指气使,无所事事,不能阖家欢乐,共观堂会,不能身份镀金,衣来伸手。 但他对此全然没有遗憾,作为一名管事,也有他的好处,他不必去收拾贾府的烂摊子,有朝一日他能远走高飞,不论贾府灭亡与否,也连累不到他。他可以作为局外人或是旁观者,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大抵如此。 往日与马二先生交流之时,得知他乃浙江绍兴人士,当年嬴正南下巡视,被网罗袖中。此君读书不成,却见闻颇多,他说过,扬州盐商,百万巨资还是小富,捐钱建立亭台楼阁,遍布瘦西湖两岸,其富其奢,令俞禄艳羡,兴许他终要走出去看看的。 而面对王熙凤这样的奶奶,他的策略是敬而远之,不叫她抓了把柄,因为王熙凤与秦可卿虽是闺蜜,行事手段却截然相反,前者心如蛇蝎,后者温柔体贴。 他犯不着去得罪,也犯不着真心为她办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俞禄出来透风时不禁吟咏出来几句《牡丹亭》之词,心想这心有所感,不外乎来此世界之后,还从未与任何女人同榻而眠,就像系统所说,简直天理难容。 詹光从贾政内书房出来,内书房在东面,直往南走,刚好见俞禄孤身一人在此,他暗想一介下人,居然也能咏词,东翁所说本家乃是诗礼之族,果然名不虚传。 他眼神聚焦在俞禄身上,但见晚霞透过树枝缝隙,射在后者脸上,颇为生动之至,便主动攀谈道:“阁下好眼生!我进府多年,也不曾见过,是新来的管事么?我等束脩皆是账房分发,这儿的人,我多半熟悉,在下詹子亮。” 他姓詹名光,字子亮。 “詹相公有礼了,叫我俞禄即可。”俞禄微微怔忡,道:“不知何事至此?” “来领些束脩。” 俞禄点头,转身与几个头目开门,给了他一笔银子,记录在案,两人出去不久时,可巧又与贾兰贾琮相遇,贾菌一房在外居住,贾兰不能随时和他言笑晏晏,而贾琮则沉默寡言,性子较淡。 现在贾兰之模样,粉妆玉琢,他父亲贾珠与母亲李纨是优秀资源的结合,难怪他幼时模样讨喜。 贾兰一见詹光这个在祖父房中的幕僚,微微一喜,走上来似模似样行礼作揖,讨要道:“詹相公书画的亭台楼阁,冠绝众人,连我母亲都不吝夸奖,现下可好了,快予我画一幅,我好回去讨母亲欢心,她便不会太过严苛的叫我背书了。” 他这番孩童模样,小大人似的,使詹光与俞禄都不觉莞尔,詹光故意道:“那可不成,你祖父严正的性子,府上无人不晓,而你父亲取得生员资格之后,却又英年早逝。现下你母亲望子成龙,一切希望皆寄托在你身上,虽然贵府讲究抱孙不抱子,东翁也不深管你,但是说到底,琴棋书画最能移性,等你取了功名再来要,才无妨。兰哥儿要孝顺,孝子黄香的冬温夏清,倒是可以学学的。” 俞禄看看不说话,贾兰性子其实也不开朗,不过与詹光亲近些,况且提及亡父,他满面惭愧:“我受教了,只是这四书五经,我一时半会还背不下来。” “都说十年寒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詹光拈须道:“哥儿哪里不懂,我可以为你解解。” 贾琮无聊地在旁边打哈欠,但是没有离开,他忽然想跟贾兰回去玩玩。贾兰嘟起嘴唇,抓耳挠腮地思索到:“《论语,述而篇》有这么一段:多闻……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母亲只叫我死记硬背,不但未熟记,还经常忘记,也不解其意。” “唉……哥儿是太过急躁了,自己慢慢体会才能受益匪浅,我打小还不是这么过来的,先生说几句,便背几句,等你整本都背下来了,自然融会贯通。”詹光不以为意,老气横秋地道,他认为这种教学方法是很好的。 俞禄就不敢苟同了,可能是古今理念的差异,也可能个人观点的差异,他觉得为师者适当提醒是很必要的,不然初学者会走更多弯路,甚至钻牛角尖。 贾兰满是失望,他眼巴巴跑来,结果一无所获,家下不少人都说他牛心古怪,便以为除了母亲,所有人都对他敷衍塞责了,包括宝二叔也是如此,小脸就瘫了下来。 俞禄适时开口道:“兰哥儿不必生气,詹相公所说,也有一番道理,你若是想听,我也能解。背书固然重要,倘使能够做到记忆与理解并重,则最好不过,有事半功倍之效。孔夫子的这几句话,意思也很朴素浅显:少说话,多做事,那么,功名利禄,就在其中,你就可以做好官了。你再想想,他还说了多闻、多见、少抱怨、少后悔、谨慎说话、谨慎做事,这个意思,又可以引出来‘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临事而惧,好谋而成’,等等之类。四书八个字便可概括了:正心诚意,仁民爱物。当然也有事急从权:嫂溺则手援。你多记多想,里面的东西都是相通的,何难之有?” 贾兰先是若有所思地思考着,继而懵懵懂懂,似乎体会了一点味道,然后他和贾琮皆以惊奇的目光徘徊在俞禄身上,贾兰笑道:“俞管事,你竟然如此厉害,怕是可以下场了,我好像听懂了一些。” 詹光也有些骇然,若是一个童生或者秀才这么说,则不奇怪,而俞禄只是一个奴才,这就可怕了,但他微妙地收回了脸色,古井无波。 “兰哥儿过奖了,四书五经是一回事,时文制艺又是另一回事,熟读四书五经,文章策论未必过关,不能混为一谈。”俞禄蹲下来道:“你再想想,如果你把身边之人都看作好友,你母亲是否温良恭俭让?詹相公又是否正直多闻?而跟着你的仆人,有没有故意讨巧?又是否存在,你事后想起来,才发觉被他们蒙骗了呢?” “噢!我想起来了,你说的莫非是《论语,述而篇》: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贾兰豁然开朗,恍然大悟道。 “孺子可教也!”詹光加了一句。 就连贾琮都开始佩服起了俞禄,私塾的那个老先生贾代儒,学问当然有,但是刻板死了,教学的方法、态度都不像俞禄这样平易近人,令人易于接受。 …… 打发了他们叔侄二人,詹光对俞禄来了兴趣:“俞管事还没有表字么?” “因是奴才,又尚未到弱冠,不曾取得。”俞禄道。 詹光提议道:“要我说,你不但天资聪颖,这么个年纪就理透了四书,大有可为,若是条件符合,不妨求主子开恩,放出去,也好去下场,不怕没有功成名就、光宗耀祖。” 俞禄摇了摇头,哑然失笑道:“曾子说了,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是曾子的志向,子曰:吾与点也。我也想说:吾与点也!” 这是论语之中很出名的一段孔子与学生谈人生理想的话,最后孔夫子赞同了曾子的观点,俞禄借此来说明自己的态度,詹光一听就懂了。 但是詹光认为应该向贾政提一下俞禄,不成也没事,倘若成了,又多了个像傅试一样的门生,傅试经过贾府运作,一个通判的六品文官,是跑不了的。而俞禄,更是个人才。 俞禄给詹光的感觉很矛盾,他管账房,会认字,自学成才倒也说得过去,然而他身上那种气质,绝对没有书中所说的君子之风,反而多了些漠然的忧郁与沧桑,从他眼中看不出任何高傲与清冷,他的锋芒是内敛的,不是那种俯视众生的冷漠,而是一切与我无干的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