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无事静默时,总爱拿在手里摩挲的是她送的那块玛瑙石腰佩,不过那日在大军前救她,玛瑙石给炸碎了。嗯,回去该再找他的小仙女讨一块腰佩了。
转念又觉得不对,该找的不是他的小仙女,而是他的夫人,他的王妃!等此战一结束,他立刻回去迎娶她,风风光光的,两人成亲!
他想了半晚,战前的紧张缓解了几分,勉强睡了会儿,而白沟河对岸的孙怀蔚却是睡不着的。
他在吃了陆玉武几次苦头之后,费劲心力琢磨他的战术阵型,人人皆道陆玉武的作战思路鬼神莫测,但就像天气一样,再瞬息万变,也能从中看出一些规律。
况且手下又多了崔连这一员大将,他自陆玉武出征打仗以来,就跟随在他身边,非常熟悉他的打仗习惯。
此战他绝不能再败!
次日一早,迫不及待的孙怀蔚就指挥南军率先起了猛攻。陆玉武率领十余万兵将在白沟河对岸等待,像几月前孙怀蔚在真定府等待他一样,正指挥军队渡河时,万没料到崔连已经带领南军绕到军队后面,起了猛烈的攻击。
崔连一直跟在世安王身边,精于骑射,作战骁勇,登时把后军打得四散溃乱。陆玉武得知消息后,立马派二叔陆平里率军攻击南军中部,自己命令军队转变阵型,攻击孙怀蔚军队的侧翼。
然而就在大军转向时,远处的孙怀蔚却面露笑容。孙大人面色清俊,星眸闪烁,披着泥金色的披风骑在马上,静静地观战。
果然陆玉武最喜欢用突击,也最喜欢突击敌军的侧翼。他在这上面三番五次的栽了跟头,这次绝不能再失手。
就在北军将要进攻南军左翼时,孙怀蔚当机立断,挥师袭击陆玉武军队的侧翼。他不用亲上战场杀敌,只用指挥,因此观望到溃不成军的北军时,心里痛快异常。
耳边喊杀声震天,阵型打乱,南北两军混在一处疯狂砍杀,陆玉武骑在黑马上,才意识到自己已被南军包围。敌人势如破竹,起一轮又一轮猛烈的进攻,他手里的冷剑砍到后来已经有了缺角。胯下战马带着他一路疾驰,跑得口鼻流血。
眼见南军人数还在持续增加,从两两相当变成了一对十。而这一战除了留下守城的队伍,他已经带出了全部的兵力,此时再不能有援军来救。
陆玉武第一次在战场上感受到了绝望,冷剑被彻底折断,马上携带的箭支也用完了,他只有挥动手中的残剑,一剑又一剑地封住扑来敌军的喉咙,或者直接赤手空拳打将上去。
双方都杀红了眼,他的战袍染了血,全是被划伤的痕迹。孙怀蔚驭马近前,将剩余军队全部动。
持续增加的敌军已经远远超过那晚雪谷围困的士兵,陆玉武纵使生出三头六臂也再难抵御,片刻后身上多出了七八处刀伤,最后被几只冷箭射中了腿部,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
孙怀蔚在纷乱的战场中看到那个倒下去的白色身影,嘴角不由一斜,小半年来未曾再露出的梨涡出现在一侧。那个人,无论是逆臣也好,王爷也好,在他眼中,只是一个有着夺妻之恨的仇人。
他淡淡地挥了挥手,身后最后两支千人骑兵出动,杀入阵地。“捉拿逆臣陆玉武!”
跪在地上的人感觉到敌军人数又有所增加,用断剑杵在地上,奋力支撑着站起来,腿部的箭伤一阵阵地牵扯,痛得背脊都挺不直。
他在秋风瑟瑟的修罗场中望北平的方向投去一眼,死也不能让南军攻到那里去!牙齿都快咬碎了,断剑又被他举了起来,朝恶狼般扑来的士兵砍去。
孙怀蔚没想到他又站起来迎敌,不过明显看得出他已经体力不支了,正面砍了三个,背面又被五个砍,战袍破烂不堪,鲜血淋漓。
“末路之徒!”他在念完这句话后忽然感受到一股劲风,起初只是以为偶然,哪晓得风越吹越猛。天光忽得暗下来,大风裹挟着漫漫狂沙朝南军的方向席卷而来。
满目尽是黄沙,孙怀蔚已经辨不清方向,只听“咔嚓”一声巨响,大营中帅旗被折断,大红招展的旗帜在沙尘中轰然倒坍,甚是刺目!
听见看到的南军纷纷慌乱起来。怎么办,我军旗帜都被大风吹倒了,难道是天公降怒,要帮助叛军?!
众军人心惶惶,惊慌起来,北军抓住机会,趁势反攻。战场上哪容走神,南军军心溃散,挡不住北军的势头,颓势渐显。陆玉武趁风势让人放起了大火。火顺着风势飘到南军大营,滚滚席卷,火光耀天。
大火漫天,被风吹得越来越近,孙怀蔚还在怔愣,被一旁的亲兵拉住:“大人,快走吧!再不走,火就要烧过来了!”
灼人的热浪侵袭,他眼里满是通天的火光。陆玉武!难道老天爷也要助他!
火势容不得他再思索。他逃得狼狈,策马狂奔,不时又有箭飞射过来,胳膊上连中了几箭。
白沟河一战,六十万南军大败,死伤过半,南边的老头子,是大势已尽了。北军看着茫茫一片大火,情绪高涨,齐声大呼:“王爷万岁,王爷万岁!”
大战过后,陆玉武在营帐内一边让大夫给他包扎伤口,一边安排好清点战后俘虏人数等事后,便急急跨上了马,要在大军拔动之前赶回王府。
陆平里知道侄儿为什么这么急,也不说什么,放他去了。段越珊仰着下巴望去,见酡红的夕阳下,他一身破破烂烂的战袍飘飞,骑在马上如风一般,笑道:“这回打完了,可得有喜酒喝了!”
陆玉武跑出去没多久,金乌西沉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巨响,震天撼地,段越珊站在平地里,都觉得身子晃了两晃。众人纷纷往那个方向望去,只见滚滚硝烟弥漫,升腾的白色把夕阳也遮挡住了。
“玉武!”陆平里最先应过来,踩上马镫往浓烟的地方疾驰而去,身后将士们也意识到大事不妙,纷纷催马跟着过去。
恭王府。
承钰在庭院里胡乱地走动,一会儿看看院里种的花花草草,一会儿逗逗瓷缸里的几条鱼儿。丫鬟来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她摇头说吃不下,倚坐在廊下看着月亮呆。
直到更深露重,她准备回屋时,丫鬟跑来说“王爷回来了”。
承钰一颗心才又活泛回来,伴随奔跑的步子跳得欢快。原以为他也会跑来,两人说不定在半途上就能遇见,没想到等她跑出垂花门,还是不见他来。
她站在垂花门前皱了皱眉,四下里静静的,只有零星秋虫的叫声,半点儿脚步声也没听到,树影儿投在青石地上,凉匝匝阴恻恻的,她又心慌起来。
干脆到他住的院落找他好了。
她赶去时,就见院子里已经点着许多灯笼,明如白昼,隐隐有人声传来,她加快了脚步,一口气跑到他屋里,现里面都站着许多戎装未卸的将军们,转头看她时,表情都凝固了几秒。
“这是怎么了?”她走过去,人丛自然向两旁退开两步,给她让了条道。承钰猛地就看到床上躺了个血乎乎的人,双目紧闭,但面貌是她再熟悉不过。
“玉武哥哥!”她扑过去唤他,床上的人没一点反应。
“承钰,你先别急。是这样的,南军在我们回来的必经之路上埋了火器,几个传讯兵不小心踩到了,王爷当时跟在后面,就受了些轻伤。”
段越珊把着她的肩膀,解释道。
承钰指指他浑身的血,“这叫轻伤?”
“之前我们也吓一跳,后来大夫来看,说除了大战时的几处刀伤箭伤,没有其他伤口,这身血应该是传讯兵溅上去的。”
她这才破涕为笑,吩咐旁边的丫鬟:“快去打了热水来给王爷梳洗换衣。”
丫鬟们应喏去了,她唤了几声不见醒,段越珊在一旁说:“伤倒是没伤着,就是似乎被震晕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承钰用绢子给他擦了擦血脸,说道:“那我就在这儿等他醒过来好了。”
一会儿丫鬟把水打来时,屋里的将军们都识时务地散去了。承钰也不好留在屋里,出了屋子到廊外等小厮进去给他擦身换衣裳。
虚惊一场也是惊,秋夜风凉,承钰站出来让夜风一吹,就感觉脑门凉凉的,刚才被吓了一身冷汗也不自知。
段越珊陪她在廊下站着,挪了几步,贴近她的手臂,捅了捅,问道:“王爷和你说过了吗?”
“说什么?”承钰还真没反应过来。
“还能说什么?王爷跟你提过了吗?”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承钰不傻,登时明白过来,小脸飞红,别了脸去不做声。
段越珊直接把着她的肩膀把扭过来,杏眼含光,说道:“看这样子八成是问过了,你答应了吗?”
承钰不说话,却抿了嘴儿笑,段越珊也跟着笑,“看这样子八成也是答应了。”
一会儿小厮出来说衣裳换好了,承钰进屋去看他,段越珊便回自己院里去。
人还是没醒,她端了张小杌子坐在床边看他。反正也没有困意,就这么支肘托腮静静地看。
眉若刀裁,面若春花。承钰看着他挺拔的鼻梁,忍不住伸了小指头,从鼻根顺着滑下来,很好玩似的,又滑了几遍,光洁细致,真比得上女子的肌肤了。
忽然就看到他的眼睛睁开了,自己的手指还停留在他鼻尖儿上,承钰慌了神,想缩回手,却被他一把拽住。
“玉武哥哥?”
醒来的人一下子坐了起来,神色紧张,眸光都凝固了,看上去比她还惊慌。
“承钰!”他又一把把她拥入怀里,像失而复得的宝贝,搂得紧紧的,喃喃着,“你还在,你还在。”
承钰轻轻蹙眉,这是怎么了?好像她走丢过似的。
她推了推,但陆玉武抱着她不肯放手。她感觉他呼吸有些乱,听他说道:“我刚才做了个梦,好长好长的梦,梦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原来是做梦了。承钰笑笑,小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抚道:“梦而已,不用当真。”
陆玉武放开她,目光灼灼,情绪有些激动,握着她的双手说:“这梦里还有你。一开始是娘的声音,她和我说‘武儿,今天泉州的表妹来金陵了,你和我一同去卫国公府看看她吧。’
一会儿我就在卫国公府了,正和外祖母说着话,你就来了。不过你是十二三岁的模样,梳着花苞髻,只右边簪了个响铃簪子,和屋里的人见过礼,又唤我‘玉武哥哥’。”
承钰听到这儿怔了怔,前世到金陵时,可不就是十二三的年纪。梳的什么髻倒不记得了,只记得刚到时屋里围了许多人,外祖母指了指玉武哥哥,说这是她的表哥。
“梦里好像又把小半生过了一遍,你在卫国公府住下,我常常寻了理由去看你,但你胆怯,总躲着人,要不就挨着外祖母,我想和你说说话,总不能够。”
回忆起来,前世还真就是这么回事儿。她放下惊讶,先笑了笑。
“后来怎么样了?”她莞尔,问他。
“后来我就跟着祖父去漠北了,几年后回来才再见到你,那会儿你已经十五岁了。我想和你说话,就更加避讳起来,有什么东西想送你,得准备了其他几个表妹的,这样才不会显得太突兀……”说到这儿,他自己都笑了,之前自己不就是这样的吗。
“再后来……再后来竟听说你和缜表哥定亲的消息,我很伤心。过了段日子,却又听母亲说,你要嫁给……”
陆玉武说到这儿停住了,似乎犹豫要不要说出那人的名字,承钰皱眉看着他,敛了笑,颇严肃地问了句:“我要嫁给谁?是不是孙涵?”
他眼睛睁大了些,很讶然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胡乱猜的。真的是他吗?”承钰越肯定,在玉武哥哥昏迷这段时间,是梦到她前世的事了。
陆玉武点点头,继续道:“很奇怪,梦里你竟要嫁给那个人。娘还说,你和他是私定终生,被丫鬟撞破,闹到外祖母那儿,大家都知道了。外祖母很生气,但是又不得不把你嫁给他了。”
“娘去看过你,回来说国公府中的人都疏远冷淡你,连出嫁背你上花轿的人都找不到。我那时虽然伤心你要嫁给别人,但一想到别人都冷待你,又很心痛,就自告奋勇,在你出嫁那日作为哥哥背你上了轿子。”
“你嫁给他后,我想来看你,但无奈又要出征。一年只见得了一面,我见你消瘦了许多,在那个孙府过得似乎并不快乐。大概过了四五年的时间,我再来看你时,你已经有了身孕。”
陆玉武说到这儿又顿了顿,虽然真梦到了,但总觉得说出来不妥。
承钰的神情却没有他想的那样惊讶,或生气,一双桃花眼望着他,似乎在鼓励,他便说下去:“我又去戍边了,有一场战斗里,我似乎战死了,刀枪刺入胸膛的痛都是那么真切。我闭上了眼,前一刻还是漠北的黄天,再睁眼时又回到了金陵。”
“我看到孙步玥和你站在一座小桥上说话,说什么听不清,说着说着她就把你推到桥下的水池里了。我冲上去想拉住你,结果就醒过来了。”
他说完这些舒了口气,长久而真实的梦里,因为爱而不得,心境随之压抑苦闷,像极了前两年的日子。可是怎么会梦到承钰嫁给孙涵呢?真是荒唐。
他看承钰垂下目光,面色凝重,忙又说道:“只是梦而已,你当玩笑话听听就罢,不要放在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