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泛被弹劾的缘由是因为有人亲眼看见他出入汪直置于京城的宅子,而且在当天晚上,汪直就去了东宫探望太子。
阁臣与宦官过从甚密,这是大忌。
甭管这两者之间到底是不是有直接关联,时间上的凑巧已经足够让别有用心的人将其联系起来,所以言官弹劾唐泛的名目也很明确,那就是窥伺宫闱,居心叵测。
按照流程,唐泛要在家闭门思过,不能再去内阁办公,然后上疏为自己辩白。
但也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他的奏疏并没能到达皇帝那里,此事也就被无限期拖延下来,而唐泛没有得到皇帝的回复,则也要一直待在家里,归期不定。
这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的一件事,刘健和徐溥不是没有去找过辅万安,请他出面帮唐泛说情,万安表面上答应了下来,实际上有没有去找皇帝,谁也不晓得,反正皇帝一天没话,唐泛就一天不能回内阁。
刘健徐溥等人显然也看出万安的敷衍,直接就去找皇帝,想当面问个清楚,结果却被告知皇帝龙体有恙,谁也不见。
事已至此,唐泛哪里还不知道己方这边的一举一动早就被人在暗中盯着。
不得已,为了避嫌,他与汪直之间的联系被迫中断。
汪直原还寄望于唐泛帮他解开疑惑,却不料万党竟然先下手为强,直接就将他的外援给截断了。
为了避嫌,唐泛暂时无法再与他联系,当然非要联系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样一来,无疑很容易再授人以柄,将唐泛彻底卷入险境。
汪直虽然不是以德报怨的圣人,可也做不出连累朋友的事情来。
现在只能靠他自己了。
尚宝监的日子远比在皇帝左右侍奉来得清闲,但汪直又不能频繁跑去东宫探望太子,要知道如今他的职责与东宫并无太大关联,总是出入东宫的话,很容易落入有心人眼里,惹来麻烦。
他需要从别处寻找突破口。
汪直很希望唐泛传给他的消息是错的,太子并无异常。
但这样一来,万党所做的事情就会显得很奇怪。
因为让太子代皇帝去祈福是万贵妃的主意,而现在指使言官弹劾唐泛,背后也隐隐可见万党的影子
假如没有阴谋,万党为何要大费周折做这么多的事情呢?
可要说阴谋,难道天降大雨把太子淋病,这也是万党能事先算到的?
如果他们胆大包天到将太子调换,又哪里来的机会?
他还记得,为了防止在太子亲往祭祀祈福的途中生不测,当时他与唐泛等人曾将这一路上太子很有可能生的事情都预先推测了一遍。
他们最后现,最危险的可能性,就是在太子进入崇真万寿宫的那一炷香的时间内。
因为那会只有太子一个人待在静室之内,假如有人早已潜伏在里面,趁机进行暗杀,是所有人都无法防备的。
有鉴于此,在太子出行前夕,隋州早就带着人将静室里里外外都搜查了一遍,确认那里不可能藏人,以及没有任何机关暗室。
除此之外,太子的全程都是有人陪同左右的,众目睽睽之下,调换太子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生。
汪直想到这里的时候,就忆起了唐泛平日常说的一句话。
这世上从来就不会有完美无缺的人或事,所谓的完美,很可能只是我们不曾细心去留意它的破绽。
汪直试图模仿唐泛的思路,去还原当日生的一切。
然后他就想到了一个关键点。
一个很可能被所有人忽略了的关键。
马车。
是的,马车。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最有可能生的危险和破绽时,另外一个危险性反而就被忽略了。
太子出宫之后,除了在静室之外,唯一独处的机会,就是在马车上了,这甚至比他待在宫观里的时间还要长。
车队浩浩荡荡,行进的动静不小,如果马车内生了什么事,又能够控制声响的话,极有可能不会被人现。
更重要的是,那辆马车是在太子出宫前夕才模仿天子座驾加以调整,特地赶制出来的,在那之前,并没有专门供太子出宫乘坐的马车形制。
想到这里,汪直就坐不住了,他直接找来自己的亲信,对方是直殿监一个小头目,平日里干的都是分配洒扫的杂活。
“你去司设监一趟,设法找到当日太子出宫所用的车驾,查看有无异常。”他对对方道。
“老祖宗想查看什么?”那人不明所以,“太子车驾许久才用上一回,也不知道下回太子什么时候才出宫,依徒弟看,只怕马车早就被拆卸下来了。”
汪直倒是没想到这茬,闻言便是一愣:“那还能找得到部件么?”
那人赔笑道:“可以是可以,不过那些车轮啊车厢什么的肯定已经收入司设监的库房了,老祖宗想查哪个,您给徒弟说说,也好让徒弟心里有个底。”
汪直便道:“你去看看那辆马车有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或者什么机关。”
那人傻眼了:“啊?”
汪直道:“兹事体大,不得往外乱说,不然你我都落不到好去,明白吗?”
那人连连点头,领命而去。
今天是正月初九,一个很寻常的日子。
黄历上写着:诸事不宜。
这是唐泛被弹劾的第四天,他正赋闲在家,以汪直对他的了解,此人估计正乐得趁机在家偷懒。
太子的病情依旧缠绵断续,谈不上大坏,也还未完全好起来,太医的说辞依旧含含糊糊,这是他们一贯的风格。
由于大明的官员休假制度与前朝不同,官员假期并非从春节直接到元宵后的,中间还得回来当值,所以今天同样也是衙门办公的日子。
由于皇帝已经借病不开常朝多日,一切事务均由内阁决议,此时的阁臣们,应该是在各自的值房内忙着批阅从各地送来的公函。
当然,他们也有可能是在开会,不过刘健和彭华尹直他们总会因为意见不合而生争执,没了唐泛在场,刘健他们越落了下风,刘棉花刘次辅照旧两边摇摆不表态。
这看上去与其它日子并无任何区别,也许因为年味还未彻底散去,宫人们脸上的欢喜仍未消退,连衣着仿佛也比往常要鲜亮许多,扎头的头绳亦是崭新的,四处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帮他去司设监打探消息的亲信还未有回报,但不知为何,汪直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来自于他多年来在宫闱浸淫浮沉的直觉。
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将生。
是好事,还是坏事?
汪直抬头看了看天。
天空蔚蓝无边,云卷云舒,冬天的寒冷逐渐过去,连雁群也开始出现,从头顶划过,留下悠长的雁鸣,萦绕耳边。
虽然不过二十多岁,回宫也才没几年,但他却觉得自己纵横大漠的日子已经像上辈子的事情了。
从小生长在宫廷,他却不习惯宫廷,纵然这里的宫殿巍峨壮丽,看在汪直眼里,总不如外边的风景来得宜人。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自然不会愿意回来。
汪直正沿着长长的宫道往前走,后边跟着两个小黄门。
这是前往仁寿宫的方向,他要去见太后,以便借太后的口找人去见太子。
因为心中那抹细微的不安,他加快了脚步,身后两个小黄门差点跟不上,都累得大汗淋漓。
忽然间,前面拐角处奔出几名宫人的身影,他们脸色苍白地往汪直这边跑过来,脚步急促,眼看着跟汪直等人错身而过,竟对他视而不见。
汪直认得他们,这些人都是昭德宫的宫女和内宦,是负责侍奉万贵妃的。
能够让他们这样惊慌失措,毫无疑问是生了大事。
他随手抓住一名从自己身边跑过去的宫女问道:“生了何事?”
宫女仿佛这才注意到汪直,她看上去都快哭出来了:“汪,汪公公……”
“到底生了何事,为何慌张至此?”汪直比她还要不耐烦。
宫女的同伴早已往前奔出老远,都没有注意到落下一人,她喘着气道:“贵妃,贵妃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汪直心中大惊,面上却依旧不露声色。
宫女结结巴巴:“先前,先前陛下临幸了昭德宫中的一名宫女,娘娘现之后大怒,将那宫女招过来训斥,那宫女出言顶撞,娘娘大怒,亲手殴打她,结果,结果自己忽然就昏倒了……”
这的确像是万贵妃会干的事情。
汪直待在她身边数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万贵妃是个怎样的人。
她的暴虐性情,有一半是天生的,还有另一半,是被皇帝宠出来的。
万贵妃如今虽然不再禁止后宫女子生下龙嗣,但如果、被她现,对方免不了还是要受一顿辱骂斥责,更何况那宫女还当面顶嘴,以万贵妃那样一个性格,如何能不勃然大怒?
若是万贵妃因此气急攻心而昏倒,也就不难理解了。
先前她的身体其实也不怎么好,偶尔会犯心疾,有时还会头晕,不过平日里不需要像皇帝那样卧床不起,所以看起来好一些罢了。
如果唐泛在这里,肯定会关心一下那个触怒了贵妃的宫女的命运,但汪直对这种事情实在见得太多了,以至于听过之后完全都不会放在心上,他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贵妃到底有没有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