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不错,那苍老的声音正是弘智住持特有。
“果然机警,竟能猜到是我。”
“不是猜的,而是我有证据!”笑吟吟地望着暗影中人,张宝儿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手中有凶器。
“证据?你怎么会有证据?”弘智住持似有些不信。
“我给你讲一个事你就明白了!”
“你说!”
张宝儿缓声道:“三年前……”
……
长安慈恩寺颇为著名,每年上至皇帝宰相,下至贩夫走卒都来拜佛听经,进贡香火。但三年前,这佛门圣地一夜之间却生了一件惨案,慈恩寺的主持住持弘明大师暴死在禅房中。
之所以说暴死,是因为弘明平日身体康健、毫无宿疾,而且正当盛年,突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身亡。
当时的京兆尹李焉接报大惊,长安城竟然生了这种事,要让皇帝知道了,不但官职难保,恐怕连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得搭上。唯一补救的机会就是查明真相,给朝廷一个交代。可是仵作和大夫检查尸体的结论却是死因不明,因为尸体全身上下一点伤痕都没有,也不像是中毒。一些僧侣和差役便议论这是恶鬼作祟,勾走了住持的魂魄。
李焉硬着头皮把恶鬼索命的猜测上报朝廷,又让全寺一百零八名高僧念了七七四十九天金刚伏魔咒,驱除邪气。幸好中宗李显没有怎么追究,只命将弘明住持风光大葬了事。
不料事情还没有了结,一个月后,刚接替弘明任寺院住持的弘生又死在了禅房里。死法和弘明一模一样。李焉又惊又怒,派出几百名衙役团团围住慈恩寺,不让一个僧人走脱,又对平日服侍住持饮食起居的小沙弥逐一审问,依旧一无所获。
李焉纵然满腹疑窦,也无法可施,只好派三十名衙差日夜守护第三任住持弘法,不让任何人单独接近弘法,弘法每天的饮食也先经过检查,确保无毒后才让弘智食用。
李焉心想这样即使有人想谋害住持也无从下手了吧?除非这个世上真有可以隐形的鬼神。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再生了,弘法住持也死了。他死的时候禅房外被三十个衙差围成铁桶一般。
慈恩寺三月内连死三名僧人,而且都是地位最崇高的主持,中宗大为震怒,他立刻将李焉削职查办,任命周贤为京兆尹,限期两个月破案。
周贤到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来寺中长老询问:“三位横死的住持生前有什么相同或相似的地方?比如起居习惯、嗜好、随身物件等等……”
几位长老略一思索,纷纷摇头答道:“去世的三位师兄性格不同,弘明性格沉静,闲时喜欢静坐研读经文;弘生则大方爽朗,爱与弟子一起登山涉水,观赏风物;弘法则亦动亦静,静时写诗作画,但若碰上贵宾光临敝寺,多数由他招待,只因弘法有口才、人缘好。”
“那随身物件呢?三位住持逝世时,身上有什么物件是相同的?”
一老僧皱眉答道:“若说相同的物件,那就只有念珠和袈裟了。本寺住持所用念珠和袈裟自前朝开始便代代相传,相当于住持的信物。三位师兄去世时,身上都穿戴着同样一串念珠、同样一件袈裟。”
周贤点了点头,又问:“那历任住持是由前一任指定呢,还是共同推举?”
“本来是由前任指定,但三位师兄都是突然逝世,所以新任住持由众僧推举,根据德操、辈分、修为来推荐评定。”
周贤将三人用过的念珠和袈裟仔细检查了一遍,还是留下了三十名衙差保护第四任住持弘智,打道回府了。
可是说来也怪,继死去的三人之后,弘智接任住持却一直平安无事。那些以为慈恩寺闹鬼的信徒不再担心,又陆陆续续地进山拜佛了。
后来,离皇帝定下的破案期限越来越近,周贤十分着急,无奈之下走了韦皇后的门路,这才保住了性命,继续留任京兆尹。不过,这慈恩寺住持被杀案也就成了迷案。
……
“没错,你说的这第四任弘智住持正是老衲,这又如何?”听完了张宝儿的故事,弘智住持不动声色道。
“其实,慈恩寺住持被杀案并不难破。凶手用同样的手法连续害死三任住持,显然不是出于私人恩怨。新一任住持由众僧推举产生,所以凶手一定是寺中一位德操、修为、辈分俱高的僧人。被害的三人性格、习惯、爱好和居所又各不相同,那么凶手杀人过程必然是通过受害者身上的物件来实施。三人被害时唯一的相同点就是都穿戴着住持所用的念珠和袈裟。所以,我可以断定杀人的凶器便是这串念珠。”
弘智主持并没有说话,张宝儿继续说道:“凶手老奸巨猾,杀害三个师兄时为了让自己完全没有嫌疑,指派徒弟元觉动手。元觉将念珠偷偷掉包,换成了一串由鸡母珠做成的念珠。鸡母珠是一种剧毒植物的种子,外壳较硬,不易损坏。但是一旦被刮伤或损坏,便会释放出剧毒气味,人只要嗅上一点就会中毒而死。三位住持被害的晚上,元觉在住持禅房附近放出一些名叫刺蚺的小虫,刺蚺昼伏夜出、喜吸食鸡母珠的汁液,尖针一样的口器能轻易刺破鸡母珠坚硬的外壳。刺蚺闻到鸡母珠的味道,飞入禅房刺破弘智身上的鸡母珠,放出珠内的毒气就毒死了住持。被刺破的鸡母珠排光了毒气,变成一颗普通的珠子。刺蚺总是雌雄一对生活,圆觉杀人时只放出雄虫,雄虫吸完鸡母珠的汁液,又飞回圆觉处与母虫相聚。因为鸡母珠产自天竺,在中原极为少见,所以验尸的大夫无法辨识毒性。”
“你的故事很精彩,可惜只能是故事,你可有证据?”弘智住持平心静气道。
“我当然有证据,而且确凿无疑的证据!”
弘智住持道了一声佛号道:“这不可能!”
张宝儿笑了笑道:“证据我等会给你!其实,我一直搞不明白你为何要费尽心思做这住持,今日见了这暗道,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你是为了这暗道与密室。”
“不错。”弘智住持的声音恢复了冷淡:“三年前,正是主公命我掌握慈恩寺。”
“三年前?”华叔失声道,“你说的主公是谁?”
弘智住持像看傻子一样盯着华叔,摇了摇头不再说话,而是转向张宝儿:“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你是如何知晓我除去前三位住持之事的!”
“因为你并没有杀死元觉,他恰好又被我救了,元觉死里逃生,幡然悔悟,自然会将一切如实招供。”
弘智住持这才恍然大悟,长叹一声道:“这是天意呀!”
张宝儿慢慢点了点头:“前些日子,我进宫察过以前的机密档案,得知前隐太子李建成早知太宗皇帝有弑兄谋逆之意,故而将大批珍宝藏匿长安附近,以作后路。若我没猜错的话,这密室中之前隐藏的,也就是隐太子留下的那批宝物了?”
松明跃动,照出弘智住持那张皱纹密布的老脸,原先的圣洁之气已荡然无存,只留下一种扭曲的狂热:“按照主公的命令,这些年来我藏身于慈恩寺,一直在在查找这批宝藏,直到三年前,我终于现了这批宝物。三年来,我一直守在这里。元觉这畜牲不守清规,勾引女子上塔幽会,我岂不知?但他心怀鬼胎,特意宣布此塔为禁地,不许人上塔打扰,却正中我的下怀。”
“净修、元觉两人都死在你的手中?”华叔忍不住出声。
“我也不怕告诉你们,净修本是主公派来帮我的,他贪图荣华,要将我出卖给太平公主,这种背主求荣的东西,本不该活在世上!”
张宝儿眼中显出一丝了然之色,嘴唇动了动,又咽了下去,最终还是说道:“如今珍宝又在何处?”
“自是到了它该去的地方。弘智住持一双光芒锐利的眼已经变成血红:“若不是你们苦苦相逼,这里本是它最好的藏身之地,不过,你们很快就要报应临头了!”
“动手!”张宝儿突然厉喝一声,江雨樵闪电般伸手,在墙上一扳,弘智住持与华叔身后突然出隆隆巨响。
弘智住持无意识地转头看去,却是刚才倒下石门缓缓立了起来。
这一分神稍纵即逝,机会难得,江雨樵倾尽全力的一剑便刺向了弘智住持。情急出手,自然不遗余力,未料到这弘智住持竟能腾出右手用食中二指夹住江雨樵的剑锋,神力惊人,丝毫不肯放松。
弘智住持的武功不在江雨樵之下,若华叔能与江雨樵联手,当然可以将弘智主持拿下,可此时华叔在弘智主持的控制之下,江雨樵投鼠忌器也不敢妄动。
华叔无法动弹,眼中只见到弘智住持那张扭曲的面孔,看起来犹如鬼魅。
突然,弘智住持停了一下,然后慢慢松开手,一颗光头沉重地耷拉了下来。
华叔狼狈爬起,苦笑道:“没想到这老和尚武功如此之高,若不是我用了移穴之法先行骗过他,恐怕要治服他也不是易事。”
地上的弘智住持已经昏死过去,张宝儿伸手手探了探鼻息,确定人还活着。
“宝儿,我们现在怎么办?”江雨樵问道。
“先离开此地再说。”张宝儿举起松明朝门口走去,光线照耀着的墙壁上,赫然有一条暗道,想必弘智住持便是由此而来。顺着暗道曲曲折折走了一段路,有一条斜向上方的阶梯,一路爬上去,移开顶上的活板,光线随即射入,上面竟是一间禅房。
“难怪他出现的那么突然。”长吁一口气,张宝儿有了重见天日之感,“原来这暗道直接通向弘智住持房中。”
“不过,还是有些地方不甚明了。”华叔一边思忖一边说道,“弘智住持杀了净修,是因为他想要向官家告他的主公,但元觉又是为何被杀?”
“元觉是遭到灭口的,他虽然帮助师父除去了前几任住持,但他并不知道密室藏宝之事。净修遇害那天,弘智住持从地宫中将他尸体运上来,伪装坠塔现场,却大意地将血迹留在了石碑机关上。恰好被元觉看到,于是他好奇窥探,也招来杀身之祸。”张宝儿若有所思。
“可是石碑上并没有血迹啊。”
“当然有。你可记得第一次见到石碑时碑上有不少灰尘,方才再看却光洁如新,必定有人特意擦拭过了。寺中这几日连连有人死去,正是混乱之时,若无特别原由,比如掩饰血迹,谁会去擦拭一块平日无人注意的石碑?”
“但那样的话,他为何不将现告知我们?”
“因为他心怀鬼胎,生怕暴露自己的恶行。如今已知道,山上那具尸体就是桃蕊,也是元觉的情人。他诱拐了这名俗家女子,最终又因为害怕事情暴露而扼死情人。此事与弘智住持的阴谋原本无关,元觉之死,更像是冥冥中的天道报应。”
说罢,张宝儿便向外走去。
“姑爷,我们现在去哪里?”华叔赶忙问道。
“忙了几日了,你不累我还累呢,自然是回去睡觉!”张宝儿的声音远远传来。
……
长安城中慈恩寺失火,弘智住持于大火之后不知去向,据说已于塔中坐化。又有传言,说弘智住持道行深厚,功德圆满,因此涅磐于火中。中宗皇帝降旨,追封弘智住持为护国大圣禅师,并拨款修缮慈恩寺塔。
按理说住持坐化,就该由寺中重新选出主持,可让人觉得奇怪的是,中宗皇帝的圣旨中出人意料地任命了慈恩寺的新主持,主持的名字叫作普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