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个大大的木桶,香柏木的,木纹里散出一股死了的香意。水很暖,腾腾地冒着水汽。
魏闲云站在木桶的热汽外脱下苍白色的外衣,内衣也是苍白的,然后是小衣,然后露出他苍白的、极为匀称的、却已不再少年的身体。他下意识地向自己的下体看去,一切如常,只是腿间有一条细细的痕迹。这么完美的身体下,某一处竟有一道刀痕。
这处刀痕虽然并不明显,却可以去除某一方面的能力。
魏闲云眼中现出一丝悲哀,他轻轻地跨进了木桶,坐了下去,水淹没了身体。他的脖颈挺直在木桶边际,似乎在支撑着他的骄傲。
皂角轻轻擦在身上着,身上并不脏,一点儿也不脏,口里却喃喃道:“要好好洗洗,我身上,太多灰泥了。”
沐浴更衣完毕,魏闲云似乎得到了一种解脱,目光更加清明。
一乘小轿,停在了太平公主府门前,魏闲云从轿上下来,并没有直接进府,只是打量着“太平公主府”的牌匾,只有几个字,他却看的非常仔细。
魏闲云并不老,依旧那么俊朗清秀。只是,皮肤上的气色,再不似原来天然般、恍如无色琉璃般的色泽,而是一日一日,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那么青白下来,变成一面让人看不透的青瓷。
变了,确实是变了。魏闲云看着牌匾,想起了当年的往事。只有在这座华丽的建筑里,他才允许自己想起那些往事……
刚入长安时是哪一年?
大约十几年前吧。
他与众多举子一样,是来参加科考的,直到过了好多年后,他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考取,就是因为住在这个府里的这个女人。
她真的很美,至少当年他是这样感觉的,她的一颦一笑,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可就是这个女人,却毁了魏闲云的一生。
那时,太平公主正想找一个算账的帐房,替公主府来管内库的账本。这个人必须年轻,必须要有点才学,又必须要对得上她的眼。
所以她干涉了科举。
她看中了魏闲云。
她的嘴唇轻轻一碰,魏闲云那么用心写出的三篇策论便被主考扔进了废纸篓里。
穷愁无路之下,魏闲云也就真的只有入了公主府,成了公主府的一名管账帐房。
那时的魏闲云也真生得年轻俊朗,以致太平公主每一次见到他,目光都能放出光来。
而那时的魏闲云,也当真拘谨得可以,甚至从来不敢抬头看她一眼。太平公主的美在外面荡出回音,那回音荡回来,又敲击在她身上,似隔着一层层琉璃似的遥不可及。
也许正是这份拘谨更加撩动起了太平公主的兴致,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也是一个喜欢权力的人,可正是她的野心,让她早早就成了寡妇。以她的权势,她并不缺少男人,可那些男人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希望她的男人能给做女人的她一些小小的快乐,比如:风情。
与太平公主一样喜欢魏闲云的,还有太平公主最信任的侍女欧阳如烟。欧阳如烟能得到太平公主的信任,绝对不是因为她的美丽,尽管她也美的出奇,但更重要的是她智谋与文采,丝毫不亚于“巾帼宰相”的上官婉儿,当年她可是与上官婉儿并称为长安两大才女的。
美丽女人的风情就如小猫爪上初长出的尖齿,不时时拿出来磨一下,总不免痒得难受。而拿出来磨,却可以赏心悦目地看着别人心痒得难受,欧阳如烟却很少有机会来磨她的这只爪子。她枉称美丽,颇有文采,可在太平公主府里,却几乎注定没有机会做一个可以略施风情的女子。
她不懂挑逗时,已入了府,懂得了时,却不敢挑逗人。因为,那会有麻烦的,以欧阳如烟对太平公主的了解,太平公主绝不允许自己这么做,更何况魏闲云是太平公主看上的男人。
可是,欧阳邵阳终究没有忍住,虽然不能明面里挑逗,但在暗地里,她还是时有时无地去挑逗魏闲云。她就喜欢看着魏闲云为她的挑逗而苦恼,又不敢恼、不能恼的样子。那里面有一些让她心动的年轻与稚气,就好像是猫捉老鼠的一个游戏。而那时的魏闲云,却不只为她的挑逗而苦恼。让他更苦恼的,是来自太平公主的目光。
太平公主生长于富贵之家,对于她来讲,人间欲望的游戏真正是百无禁忌,但她对魏闲云却出奇的宽容。魏闲云很能干,做出的账滴水不漏,以至于后来太平公主将越来越多的事情都交给他去做,他几乎成了公主府里仅次于太平公主的主宰。
几乎每天太平公主都要召见魏闲云,魏闲云与其他男人绝对不同的俊气,让太平公主心动不已,几番暗示下来,可魏闲云却如木头一般,这让太平公主心里很不舒服。
让魏闲云当时感觉最大苦恼的也就在这里,欧阳如烟毕竟是侍女,躲避她还比较容易。可太平公主不是个容易让人拒绝的人,她的那一份关注常常让他避无可避。
那时魏闲云独宿于账房,有一天晚上,他从外面回来,刚走到窗下,心里就有了一丝警惕。他是个很细心的人,这房门的搭纽搭得不像是他离开时的样子。然后,他就听到了屋内低低的声息。借着窗缝,他看清了,是欧阳如烟,那个让他想避却越来越避不开的女子。
魏闲云在风露里站了一刻。屋内,虽陈设清寒,可只要是欧阳如烟在的地方,让人想起都会不由得生出一片春意。
魏闲云站了很久,然后就悄悄躲了出去。以他的身份,只有尽量逃避得不落痕迹。
可让魏闲云也没有想到的是:半夜三更,太平公主居然不顾一己之尊,在酒醉之后也摸到了他的房里。
每想起这件事,魏闲云都觉得这是他生命里最荒唐的一场闹剧:黑灯瞎火的账房,为欲念所驱的太平公主与欧阳如烟就这么相会在一个账房师爷的房间里。欧阳如烟故意灭了灯,一开始只认为回来的定是魏闲云,她便的挑逗无声而大胆。可这层纸是很容易被捅破的,欧阳如烟一开声,太平公主当场脸就黑了。账房里等着的居然是她最信任的侍女,而且她这是明明白白与自己抢男人!太平公主暴怒,可这事还不便张扬,胳膊只能折在袖子里!太平公主一巴掌打过去,欧阳邵阳就捂着脸含羞带愧地逃了回去。
那件事生之后,欧阳如烟便彻底从公主府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没有人再见过她,也没有人也提起她,就似乎公主府从来就没有这个人一样。
那一日账房的事后,太平公主所惩罚的人不止欧阳如烟一个人而已,她对魏闲云的惩罚更加严厉。
那场惩罚后,太平公主对魏闲云更加信任了……
只有太平公主与魏闲云知道,严厉的惩罚是什么?
那老得不能再老的太医皱巴巴、脏污污的脸……还有,那一把刀子如何摘取了他所有快乐的理由……他的生命从此不再充实……那样尖锐的一种锋利……
若不是因为张宝儿,魏闲云绝不愿意再踏入公主府半步。
可是,他能不来吗?
虽然没有证据,但魏闲云几乎可以断定,吐蕃提出和亲一事肯定是太平公主所为,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破坏张宝儿与李隆基的关系,这样的事情她是做的出来的,也只有她做这样的事情才会得心应手。
张宝儿说的没错,他有他的做人准则,若张宝儿也像太平公主一样冷酷无情,魏闲云怎么会心甘情愿跟随着他呢?
所以,为了张宝儿,魏闲云情愿来求太平公主,哪怕他的心在流血,哪怕尊严受到践踏,他也认了。
公主府的门房眼尖,见魏闲云下了轿,本来是要上前来问安的,可瞅了瞅他那骇人的目光,便吓得又缩了回去了,只好小心翼翼地在一旁候着。
终于,魏闲云收回了视线,朝着公主府大门走去。
门房这才赶忙点头哈腰道:“魏先生,您回来了!”
“公主在府上吗?”魏闲云又换上往常淡然的表情。
“在在在!”看门人忙不迭道。
魏闲云点点头,正要入府,却见一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王掌柜?”魏闲云有些意外,上下打量着王胡风。
王胡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魏闲云,他愣了一愣赶忙拱手道:“魏先生,我说怎么没在府里看见您,您这是刚回来?”
魏闲云在长安城的名气,那可是太大了,王胡风怎会不知,更何况魏闲云对王胡风还曾有过救命之恩,他对魏闲云那可是自心底的敬畏。
魏闲云心中清楚,太平公主向来不屑于见王胡风,可今日王胡风怎么会出现在公主府?
魏闲云突然生出一丝不妙的感觉来,电光火石间,魏闲云一句话脱口而出:“公主殿下交待你的事你都记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