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辉煌的皇宫红映满天,犹若星海,而且连海水都是红色的,置身于此的人,一呼一吸之间,想要避开春节将至的喜庆意味都不可能。在如今国势蒸蒸日上的大唐,宫墙内和宫墙外的人,精气神都愈显得抖擞,举手抬足间挺得极高的胸膛,都在传达他们的自豪与骄傲,虽然王师灭蜀跟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与有荣焉。
大唐毕竟是天下正统,虽说前些年因为朱温这个逆贼而社稷蒙尘,大好河山神州陆沉,让天下有志之士无不痛心疾,那个曾今威服四海,万国来朝的鼎盛王朝虽然还远未去,却让人恍然如梦,好在苍天有眼,凤凰涅槃,终究浴火重生,起于河东的大唐,一年灭梁,三年灭蜀,颇有高祖太宗当年风采。如今天府之国在握,良田万顷,军粮取之不竭,物资用之不尽,王师更可顺流而下,直取江南,到那时,平江陵,入江左,扫平诸侯,再塑盛世,谁敢说没有可能?不仅可能,而且可能性极大。
每每念及于此,谁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伐蜀统帅郭崇韬真本事,谁又不心怀敬畏,颂一声我朝陛下真英明?
午夜梦回,多少仁人志士何曾没有升起过丝丝幻想,那盛极一时的王朝,又可能重现于世?
自黄巢暴-乱,天下纷乱已久,烽火不息带来民生凋敝,攻伐不休致使颠沛流离,数十年过去了,人心谁不思安?
大唐生民百万,翘以待,在这春节将至的日子里,都将目光投向帝都洛阳,将希望倾注在其中。
重重叠叠的宫门犹如一道道连天接地的闸门,一门之隔,就是天与地的距离,权贵与平凡的差别,而能穿过这一道道宫门的,无一不是当今大唐富贵到了极处的人。
向延嗣的心情却并不好。作为朝廷遣往西蜀,诏令大军班师的钦差,他并没有能完成使命,如今他匆匆归来,而郭崇韬却还在成都,大军更是未回一兵一卒。这一路上埋头疾行,向延嗣心头所念的,都是如何交差,才能不显得自己无能。
到了深宫,向延嗣所拜见的,却不是大唐皇帝李存勖,而是刘皇后——那个权倾天下的女人,伐蜀名义统帅魏王李继岌的生母。
“郭崇韬包藏祸心,至今已显露无疑。臣入川之后,多方探听,得知自从大军进驻成都,西蜀亡国,郭崇韬便愈骄横、目中无人,行事但凭己心,军令唯出一门,丝毫不将魏王殿下放在眼里。蜀国府库财物无数,也尽数被他中饱私囊,便是连魏王殿下也没能见着多少,一切军政大事,都是他一人定夺,丝毫不顾及魏王殿下的意见。更叫人担忧的是,伐蜀诸将,竟然都唯郭崇韬马是瞻,置魏王殿下于不顾!”向延嗣依照事先想好的措辞,满脸悲愤的说道,他偷瞄了一眼刘皇后,见对方脸色奇差,气得浑身抖,便知道自己赌对了——只要将魏王的处境说得极为不堪,刘皇后必定护子心切,也就不会有精力去在意他的无能。
向延嗣继续进谗道:“早先蜀人就曾请求让郭崇韬留守两川,结合臣在两川见闻,不难断定,这分明就是郭崇韬蓄意为之,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可怜魏王殿下为国伐蜀,立得不世功勋,如今却深陷险境,一旦郭崇韬有二心,那先遭殃的,必是魏王殿下,到得那时,只怕......只怕......”
“够了!不用说了!”珠光宝气的刘皇后愤然起身,“先前蜀人请求让郭崇韬留守两川,陛下本已起疑,而其上报的蜀中府库各籍,财物少的可怜,更令陛下恼怒,这也就罢了,如今他却竟敢意图谋害我儿,罪不容诛,他必须死,本宫这就禀明陛下,誓杀此贼!”
刘皇后见到李存勖,将向延嗣所言尽数告之,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请李存勖一定要“除此国︶贼,救我岌儿”!
李存勖愤怒难当,当即召了向延嗣,一一问明蜀中情况。这种时候向延嗣自然不会吝啬言辞,将郭崇韬的“恶行”添油加醋,好生渲染了一番。
大唐皇帝的猜忌之心,让他遗忘了自己的英明睿智,他阴沉着脸对向延嗣道:“你且再去成都,传令让郭崇韬归朝,若是他奉诏班师,那就不必说了,如若他再借口拖延,你即与魏王商议,早除此患!”
向延嗣此前出行成都,传令让郭崇韬班师时,郭崇韬对其不理不睬,根本不将其放在眼里,向延嗣自觉受辱,极为忿恨,现在得了李存勖这份授意,当即心中畅快,欣然领命。
出宫之前,向延嗣又去拜见刘皇后,装作忧心忡忡的说道:“蜀中形势危在旦夕,陛下却要看郭崇韬反应行事,如果有急变,臣如何能从三千里之外,向皇后与陛下禀报呢?”
刘皇后冷哼一声,交给向延嗣一份教令,“何须临变,你去蜀中之后,将此教令交给魏王,直接处死郭崇韬便是!”
向延嗣接过教令,按捺住心中狂喜,磕头下拜,“娘娘英明!”
比之进宫时的焦虑忐忑,出宫时向延嗣再无半分压抑,神清气爽得很,站在宫门处抖了抖衣袍,望着神都洛阳,向延嗣胸怀舒畅。翻出刘皇后给他的教令,前后看了几遍,向延嗣脸上挡开一圈掩藏不住的得意,念及郭崇韬前些时候给他的难堪,他冷笑一声,撇撇嘴,“什么宰相,什么开府仪同三司,什么御赐铁卷恕十死,都是狗屁!奇计灭梁又如何,两月灭蜀又如何,名满天下又如何?现在,老子动动嘴皮子,就能要了你的命!”
抬起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向延嗣志得意满的感叹道:“郭崇韬啊,多厉害的角色,就要死在我手里了,想想都让人觉得了不起啊!”
......
这个春节对蜀国百姓而言,自然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头顶的主人换了姓,搁在哪儿都是大事,只不过但凡新主人还是汉人,就不至于让百姓都活不下去,所谓“改朝换代”,也就没那么难接受。
过完春节,郭崇韬也将班师之事提上日程,并且开始着手准备。
“孟知祥将至西川,而蜀地蜂拥四起的盗贼也差不多被平定,总而言之,两川之地老夫打了下来,如今也算定了下来,所谓定国安邦,职责应有之事,也都处理的差不多。自此之后,蜀地安定,两川属我大唐,已是不可动摇,老夫也可放心离去。况且陛下也催得紧,眼下只待平定匪患的大军归来,我等即可班师回朝。”府中,郭崇韬跟李绍宏正商量诸事,有魏王的信使到了。
“魏王请大帅前去议事。”信使恭恭敬敬的说道。
郭崇韬嗯了一声,随即就准备起身。
李绍宏眼神闪烁,悄悄拉住郭崇韬,低声道:“大帅,末将听说向延嗣昨日又到了城中,此人不顾春节时令,兼程至此,到了又不来拜会大帅,联系之前他的举止,恐怕这回他有什么不好的心思。眼下魏王突然召大帅前去议事,末将担心,这其中有什么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