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要他辜负秦王厚望,他又岂能无愧!
秦王与安重诲之间,不是孰大孰小、孰强孰弱的问题,而是两人原本就没有对立的必要。身为李嗣源膝下最为年长、最有作为的子嗣,将来继承皇位本是顺理成章之事,然而正因为太过顺理成章,所以忌讳更多!做帝王的,难道不怕自己的儿子过早将朝廷握在手中?玄武门之变,缘由何起,太宗又何以能成功,可是还历历在目!
常理推断,李从璟当下要做的事,唯有四个字:韬光养晦。换句话说,皇帝让你作甚你作甚,皇帝让你说甚你说甚,其它的,八个字应对:不听不看不说不做。
唯有如此,才能不让当今皇帝感受到威胁。要知道,谁为储君,最终又由谁来继承大统,可是尚早的事儿!
韬光养晦的反面就是锋芒毕露,而与当今朝堂上最大也是唯一的权臣相斗,可是最大的锋芒毕露!
李琪虽早就读过《十难十对策》,虽对这位秦王甚有仰慕之情,可下手的文章依旧中庸,就是认为李从璟不会与安重诲作对。李从璟不与安重诲相争,自然也就不能庇佑他。
然而经过方才一番深思,李琪现自己先前可能想错了。
皇子与权臣相争,这种事在历史上并不少见。
可李从璟为何宁愿不顾猜忌,也要与安重诲相争?这是李琪一时想不通的。
揣度君意,臣之本分,按君意行事,事方能成,臣子才能得利得福。眼下李琪却现,莫说皇帝心意,便连皇子心意他都揣摩不到。
想不通,就看事实。
李琪想起这位秦王在幽州的所作所为。
作为读书人,李琪先想到四个字,这四个字稍有耳力之人都听说过,原因无它,实在是其流传太广。这四个字是“幽云之福”!
能被军民称之为福,不仅需要赫赫军功,能保卫边疆不受外敌入侵,使得边地百姓不受兵祸,更需要能使黎民安居乐业。安居乐业,说来简单,要达成却太难。这意味着当权者要整顿吏治,使得官员不为祸百姓,更需要当权者轻徭薄赋,使得百姓能吃饱穿暖,亦需要地方风气清明,贵人不作恶多端,贫民不好逸恶劳等等。
其次,李琪想到李从璟震惊天下的军功——救渤海、破契丹!
契丹夷族,昔日在天朝面前唯唯诺诺如若蝼蚁,而今为祸边境年年劫掠,天下有识之士谁不愤慨?诚然,李从璟坐镇卢龙,有护卫边境之责。但防守与进攻有多大差别,李琪虽为文官,也能体会李从璟倾注其中的无数辛劳与心血——事实是,他原本无需如此,他既无朝廷严令,也无情非得已的苦衷——他为何会如此?他为何宁愿冒着滔天风险,也要坚持以一地战一国?
李琪不知道这其中内情,更不知李从璟当时心里所想,但他知道,因李从璟这数年之功,使得契丹不敢南下而牧马!北地边境,不说永绝兵患,以李从璟自己所言,至少十年之内,北境再无战事!
看那份传遍天下的城下之盟:称臣、纳贡、赔偿战争损失!稍有血性之人,谁见了不拍手叫好?
四方边疆何以安定,天朝国威何以彰显,子民自尊何以建立?便在于此!
“秦王秦王殿下,你为何要做这些?”李琪低声呢喃。
“为了天下太平!”墓地,李琪骤然拍案而起!
难道只允许你李琪不忍见黎民苦难,他秦王殿下便不能为民谋福?难道只允许你这个读书人想要天下承平,他这个沙场宿将便不想国泰民安?难道只允许你这个臣子想再见大唐鼎盛,他这个秦王便不想万国来朝?
这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就因为你李琪自认为历经沉浮,看多了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的惨状,又虚长别人几十年?
真是岂有此理!
李琪仰天长笑。
笑声极为畅快,如已忍之数十年。
既然秦王如此,毫无疑问,陛下更是如此。
既然如此,我李琪何惜老残之躯,而欲有所保留?
李琪重新坐下来,提笔,稳了心境,铺开一张新纸,目光如电,笔走龙蛇。
“内政之要,‘十难十对策’论之已尽,臣无所赘言,唯两川与荆南,臣略有浅见两川应急图而缓击。孟知祥不遵朝廷法令,言行皆由他心,长此以往,朝廷威严必被此辈宵小蔑视,而助涨其狼心野心。朝廷倘若放任不理,好比纵虎在山,日后必为大患。”
“急图,朝廷当速作应对,打压其跋扈之气焰,而限制其在两川之势力,不使其有尾大不掉之时;缓击则在急图之后,孟知祥既受制约,难免不满,朝廷若击之甚急,其必狗急跳墙,如此则对朝廷当下不利也;而困虎于穷山,饿其体肤,乏其心力,日久天长虎不为虎,捕之何其易也。”
“臣献一策:朝廷可下令免西川三秋之赋,而令孟知祥兴学兴农,如此蜀民必定感念陛下恩德,而孟知祥无力兴风作浪,如是陛下不仅尽得蜀地之民心,他日陛下但有诏令,蜀地军民必定争相应诏”
“荆南实应缓图而急击,缓图,意为养虎于笼,且磨利刃,急击,意即待利刃已锋,当以雷霆之势杀虎于笼。”
“何也?高季兴者,贪婪又胆小,且少羞耻之心,好比鼠两端,倘若朝廷予其重压,则高季兴定生贰心,倘若王师不能速克荆州,则高季兴必举地投他处。是以朝廷需得先稳其心,不妨准其所请,予其所请忠、万等州,待王师蓄力完备,骤然进击,必能一劳永逸!此即为养虎于笼,割肉为食,待虎饱食松懈之际,杀虎于笼也!而朝廷在予其忠、万等州前后,略施小计,则不必担忧养虎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