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洛阳,秋雨连绵。
日复一日繁华起来的洛阳城,依稀已可见几分贞观长安的影子,哪怕细雨凉风不曾停下,大街小巷中的宝马雕车亦是络绎不绝,行走在街道上的不只是汉人,也有装饰肤色异于中原的异族,东市中的契丹人环臂靠在马棚里,色目人双目光在商铺里挑选值钱物什,丰乳肥-臀的胡姬抱着小酒坛,用被挤压得更加巍峨的双峰与诱人的笑容,妩媚的吸引酒肆前的行人。
唐人的腰板是笔直的,哪怕是最寻常的百姓,可能家里都没有十缗余财,走在街道上也不会对官吏低眉顺眼,身着公服的衙役走街串巷,一路上碰到的人大多相熟,都不免招呼调笑几句,不曾板着脸充大爷也不曾看谁都像欠了他钱,遇着街面上茫然无助的孩童,更会主动在孩童面前蹲下,露出一个最和煦亲切的笑容,抱起孩童帮他们回家。
皇城里各部官寺在雨中如磐石般静默,院内院外秩序井然,进进出出的大小官员脚步敏捷,眼中没有整日盘算私利谋划争斗的阴霾,屋里坐镇的各部主官,满身威严的向聆听教诲的官员布置差事,事了前不忘和言语色的鼓励一番。
这座繁华雄伟城池的主人,一手缔造了大唐中兴之象的帝王,此时正结束一日繁重的事务,在贴身宦官宫女的服侍下,拖着疲惫的身子踏上御撵缓缓行向后宫,一路上皇帝都在拿手指捻着眉心闭目养神,面上露出的些许病态让宦官分外担忧。
后宫里宫苑很多,寻常时最热闹的也不过两处所在,一个是德妃曹氏的居所,一个是淑妃王氏的宫苑,得到宦官传信的曹氏早早来到院门,等皇帝李嗣源的御撵到了,忙亲自撑伞将李嗣源迎进宫内,见礼被默契的省略掉。
“最近连日阴雨,好似没个尽头,陛下要是觉着劳累,就将政务多让宰相们分担一些,偶然松松气也没甚么,毕竟身子要紧。”曹氏扶着咳嗽了两声的李嗣源在坐塌上坐下,眼中充斥着一个贤惠妻子对夫君的爱惜与担忧,“昨儿接着从璟的信,说秋日阴雨对身子不好,你征战一生旧伤不少,此时最易作,嘱托妾身多照看你的身体呢。”
靠在坐塌上的李嗣源拉着曹氏的手,面上虽然尽是疲惫之色,闻言却露出一个温和笑意,“类似的话他在折子里也对我说了,江淮战事正紧,亏的他还有这份心思。”
“自己儿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往年他哪回出征在外,少过对你这个当爹的挂念了。”说这话的时候,曹氏脸上有着一个母亲特有的自豪之色,虽说帝王在私底下也不用时时拿朕来自称,但敢跟李嗣源说话如寻常家一样的嫔妃,宫里也只有曹氏一人,“江淮战事如何了?”
“进展很快,估摸着不用多久就能把大局定下来。”李嗣源让曹氏打开窗子,冷风吹进来有些折煞人,但却让人精神微振,曹氏连忙又将窗子拉上了。
两人说了半响话,不知怎么曹氏就说到李从璟年纪轻轻头上生出白的事来,禁不住落泪,李嗣源叹了口气,问曹氏,“你怪我否?”
曹氏含泪摇头。
李嗣源欣慰的笑笑,又看向窗外,似乎那扇关着的窗子并没能阻挡他的视线,“我也知道他苦,所以经年以来,都在快马加鞭的布置政事,就是想着多替他分担一些。整顿吏治,削平藩镇,撤换官吏,没有一件事是好做的,更不可能没有人站出来反抗,徐徐图之是稳妥之策,但我却不曾听从他的进言,执意在三五年内将这些事都做完,结果闹得朝臣抵触,六部差些瘫痪,不少藩镇联合闹事,矛头都直指着他。”
“但我不得不这样做,无论是朝廷官员,还是地方藩镇,凡是掌权的,早年大多跟我有过接触,对他们的脾性我也知道一些,应对起来有底,还有许多都是我昔日部属,亦或曾受我提拔,我在帝位上的时候,他们跳出来闹事,我就好着手解决,要压他们也容易些,即便是抄家灭族,旁人也不敢多言。”
“但是从璟不同,若是整顿吏治、削平藩镇、撤换官吏这样的事都留给他,日后对待我的故旧、部曲,他对付起来就难免束手束脚,能有高位能闹事的,都不是好相与之辈,他们要是群起联手,没有我在帝位上了,就能打着我名号扯虎皮做大旗,那麻烦就不小了。”
“这样的难题,你说我能留给从璟?当然不能。我的故旧我亲自下令查办,我的部曲我亲自抄家灭族,他们有甚么怨言有甚么逆举,我也能毫不犹豫雷霆处置。”
“该解决的麻烦都解决了,该查办的人都查办了,天下就干净了,大唐要复兴,还有太长的路要走,朕,要给从璟蹚出一条大道来,要留给他一个干净的江山,让他日后能够大展拳脚......身为人父,为子女谋福,这就是我该做的......”
李嗣源的声音渐渐小了,不知何时停下来,他就靠在榻上沉沉睡去。
曹氏早已经泪流满面,却拼命忍着没有哭出声,直到李嗣源睡去,她那双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着李嗣源的脸庞,低声呢喃:“你们这对父子,让妾身怎么说......都太苦了些。”随后她又笑了笑,“也都有福气。”
当日夜,秋雨骤大。
李嗣源突高烧。
随后两日,其病情不见好转,反而加重,以至于完全不能下榻。
御医们用尽浑身解数,亦不能让李嗣源身体恢复。
如此又折腾两日,朝臣大恐。
后一日李嗣源神智稍清,口述一分敕令,令八百里加急传往滁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