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元瓘进京,李嗣源让李从璟主持接待事宜,以前者的意思,如今江淮战事正在僵持,若能让吴越兵大举进攻吴国,无疑对江淮战事大有裨益,但李从璟对此持保守态度,吴越对战吴国,少有得胜的时候,要让吴越攻打吴国取得实质战果,恐怕不太容易,不过对江淮战场而言,只要吴越王出兵,对局势都是有益的,莫离得到吴越声援,趁机夺下扬州也不是不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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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队旗帜鲜明、多达百余人的人马,从官道东边行来,不急不缓行向洛阳,这支队伍很有派头,正是吴越王的使者,为一人器宇轩昂,眉眼间颇有几分傲气,便是钱元瓘。
眼看洛阳将至,钱元瓘一路上那不曾舒展的眉头,又在不知不觉间紧了起来,身为钱谬最看重的继承人,钱元瓘打小就有神童之名,天资聪慧无人能及,乃是越地的天之骄子,在越地受尽吹捧与奉承。
十年前,吴军与越军开战,两军水师于长江下游狼山一带(南通)恶斗,吴越王钱谬以钱元瓘为水军统领,带兵攻打吴军水师,钱元瓘利用吴军水师顺风疾驰和长江水面宽阔的特点,让过中间行道,采用两翼迂回的方式,两面夹击,绕到吴军水师背后的越军,顺风抛洒石灰、豆子、沙粒等物,让吴军既不能视物又无法站稳,遂大败吴军,此役之后钱元瓘声名大振。
有如此家世才能,钱元瓘也是心高气傲之辈,未尝服过谁,加之越地偏居一隅,被吴国与闽国封锁住北上西进南下通道,徒有钱塘鱼米之富,而不能大争于天下,钱元瓘不免又觉得憋气,这回到洛阳来,名义上虽然是恭贺朝廷册封太子,实际上却带着有求于人的味道,这就使得钱元瓘心里分外不是滋味。
随行的吴越官员见钱元瓘眉头不展,便宽慰他道:“如今中原强盛,北越长城威服契丹,西征巴蜀平定两川,出兵江淮旬月,而江淮州县半入囊中,李嗣源李从璟父子都是人中龙凤,眼里揉不得沙子,公还是莫要一直皱着眉头得好。”
说话的是族人钱铧,钱元瓘也没太多顾忌,寒声道:“如今乃是大争之世,北国虽然被李嗣源父子占据,但江南仍是割据之局,我越地军民奋战而得钱塘,励精图治自成诸侯,为何偏要听从中原号令?朝廷不给吴越王,还能连越王也不给?便纵不给,难道我钱家就不是钱塘之王了?”
钱铧是个温和性子,摇头叹息道:“公切莫有如此念头,钱塘地狭民寡,莫说与中原相争,便是比之杨吴也大为不如,你当殿下为何历来都要奉中原为正统?还不是因为钱塘三路通道皆被阻隔,施展不得拳脚?那杨吴与我钱塘争斗数十年,未曾一日失去亡我之心,若不是有中原可供依靠,杨吴大举来攻谁能相助?”
先前吴国掩有江淮,可以说将越地夹在腋窝里,无论从哪方面说,越地都无法战胜吴国。
钱元瓘也知这是事实,仍是不服气,“那也不必将中原捧得太高,李存勖入主中原时,气焰何等不可一世,也曾迅速攻占蜀国,但还不是赐我玉册、金印?”
金印、玉册只有帝王才能用,钱鏐得李存勖此赐,遂建吴越国,虽未称帝,实际诸多礼仪都循帝制。
钱铧见他不服,唯恐他到了洛阳闹出甚么乱子,语重心长道:“此番从大江北上,途径江淮,进入中原又走了许多时日,一路所见所闻如何,公心中难道没有评判?”
闻言,钱元瓘眼神黯然,江淮被大唐攻占的州县,除却正在交战的地方,都被治理的井井有条,秩序井然,完全没有他想象中的兵祸乱象,倒像是不曾生过战争一般,而到了大唐境内,则又是另一番繁荣和谐之象,农耕兴盛,水利达,治安良好,商贾络绎,城池兴旺繁华,乡间鸡犬相闻,特别是到了洛阳京畿之地,更是一派百业俱兴的景象,连草原与西域的异族都见了不少,让人如同梦回贞观。
钱元瓘虽然心高气傲,此番心里憋着一口气,但也不能罔顾事实,虽然自尊心仍在作祟,但理智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们正身处一个强大的帝国。
钱铧见钱元瓘有些服气了,又叹息道:“李存勖入主中原后,虽然气焰滔天,群雄俯,但实际哪能跟眼下相比?李嗣源简朴治国,不事享乐,励精图治,所以粮仓充实,将士敢战,百姓顺服,更可畏的是如今的太子李从璟,贤能犹有胜过李嗣源之象,这说明甚么?”
钱元瓘不愿承认,沉默了好半响,最终还是有些无力道:“说明中原后继有人。”
钱铧点点头,抬头仰望苍天,“李存勖入主中原时,可以称之为时来天地皆同力,举天下豪杰莫能与之争,但如今的中原,公可想过该如何评价?”
钱元瓘苦笑一声,示意钱铧但说无妨。
钱铧看向洛阳,眼中竟有几分神往之色,“势来天地皆同力!”
钱元瓘怔了怔。
钱铧喃喃道:“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啊!”
在洛阳城东三十里,有洛阳官员前来相迎。
洛阳官员彬彬有礼,但钱元瓘还是感受到了对方身上那股自信,非属刻意为之,实乃大国之臣固有之底气。
一路上,这位名叫苏逢吉的官员,与钱铧相谈甚欢,钱铧那隐隐的巴结奉承姿态,落在钱元瓘眼里,就让他心底暗暗不舒服。
忍受了一路,到得洛阳,钱元瓘在城门前微微晃了晃神。
望着洛阳城,钱元瓘脑海中回荡着一句话:神都洛阳,雄伟拔天,气吞山河,普天之下无二置,四海之内无并雄,未见不能知其气势也。
其城,周长六十里,城高过十丈,设城门八座,城楼高耸入云,城内有坊一百零九,城门街道宽三十步,定鼎门大街宽八十步,人行其间,如米粒大小。
钱元瓘只知钱塘(杭州)城之雄伟,但钱塘与洛阳相比,真如萤火之于皓月之光。
天下神器,唯有德者居之。
走进洛阳城的钱元瓘,如同迈进大观园的刘姥姥,精神巨震。
街面上宝马雕车,行人无数,朱门大户,如海市蜃楼,让人差些不能相信,这竟然是人力能够建造的城池。
直到见到李从璟,钱元瓘才方从震惊过回过神来,这时他意识到,钱铧说钱塘地狭民寡,实肺腑之言也。
下马整整衣襟,钱元瓘双手置于身前,规规矩矩走向那名在不远处等候,久负盛名于天下的大唐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