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绛一口气饮完壶中烈酒,将酒壶狠狠掷出,“人生在世,怎能脱得开人伦之道?双亲兄弟,因你无为而鄙视,因你有为而赞美,某纵然不在乎旁人议论,却也脱不开赡养双亲、传宗接代的束缚。任侠任性?世上有几人为此而真的快活?”
蒯鳌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任侠任性不过是一种姿态,然而无论人以何种姿态活着,最终都要建功立业,施展平生抱负。三十而无成,谁能不痛苦?谁又能不痛恨自己?饮酒博弈越狠,不过是掩饰越深。但真正有志向的人,饮再多酒,也麻痹不了自身。”
卢绛站起身,理理衣袍,“所以我到金陵来了。”
蒯鳌也站起身,“既然来了,就没有退路。”
卢绛道:“纵死无悔。”
蒯鳌道:“因为一事无成,比死了还要痛苦。”
卢绛笑了笑,“那我们还等甚么?”
蒯鳌也笑道:“不用等,我们走。”
两人大步离开街巷。
醉酒的书生眼看着两人离去,渐行渐远,浑浊的眸子里没有半分色彩。他曲着身子摸索了半天,也没能摸到自己的酒壶。他感觉有些疲惫,困意像潮水般涌来。他想找个地方睡上一觉,那地方最好有床。但他马上想到他在金陵找不到这样的地方,因为他在金陵既没有家,身上也没了钱财。所以最后他只能卷缩在街角,抱着自己的双臂在冰冷的泥地上睡去。
他有一颗流淌着热血的心。
但现在,这颗心在冰冷的街道上,渐渐冷却了。
在梦里,一个小商贾模样的人到了他面前,眼中带着轻视,居高临下审视着他。好半响后,小商贾踢了他一脚,问他会不会算账,若是会,就赏给他一碗饭吃。他费力的爬起来,跟在那个小商贾后面走了。自此之后,他日日忍受着小商贾对他的吆五喝六。渐渐的,他的背越来越低,他的腰越来越弯。到最后,已经跟一条狗没有两样。
值得庆幸的是,一条有主人的狗,是不用露宿街头的。
......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见在天地眼里,人和狗是没有区别的。同样是在这世上寻一碗饭吃的生灵,人凭什么就跟狗不一样,比狗要高贵?”
面对这样的问题,李从璟没有立即回答。
问这个问题的人,好似也没有期望他会回答。
嵩山之阳,奉天宫。
问李从璟这话的,是一位道士,一位须皆白,仙风道骨的道士。
“人比狗要强。”李从璟道。
“强在何处?”道士又问,“是因为人的手里有刀,还是因为人的脑袋比较好使?”
李从璟站起身要走。
他来嵩山,是为了寻访隐士名流,而不是为了跟道士论道。
史虚白、韩熙载都在嵩山呆过,所以嵩山除了道观,还有书舍。
嵩阳书院,本身也是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只是眼前的嵩阳书舍,既没有白鹿洞书院的初成规模,也没有睢阳书院里杨悫和戚同文这样的大家。
道士送李从璟离开的时候,慈眉善目的说道:“人在人道,狗在狗道,人之于人道,与狗之于狗道,殊无二致。天下生灵,皆有自身生存之所,皆有自身生存之道。生灵降世,从生到死,说到底,不就是为了生存为了食物?亿万生灵,生生灭灭,从归处来,到归处去,如是而已。”
李从璟没有接话,告辞离去。
他原本还想着,洛阳学院是否要设立佛、道两科,现在却是觉得殊无必要。洛阳学院是培养经世人才的地方,而佛、道两门是出世学问,两者本就矛盾。
走走停停,李从璟这些日子遍访名流,如今行程已至终点,到了该返回洛阳的时候了。
在嵩山并非没有收获,李从璟带走了两个人,一个叫江文蔚,一个叫张易。
这两人都不是名流大家,而是年轻士子。
皆南唐名臣。
......
太子访士,传遍天下。
李从璟回到洛阳后不久,春帷开考,朝廷设明经、进士、明法、明算等五十余科,纳士数百。
在春帷之际,洛阳学院建立,士林震动。
诸侯闻之,莫不色变,随即,天下大震。
长兴二年春,天下士子,无论名流隐士,亦或是州县学生,皆争相入洛阳。
本朝自安史之乱以来的衣冠南渡,由此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