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三辆牛车在健汉们的护卫下,离开太滆,驶向华亭。下了三四天的蒙雨终于停了,雨后的彩虹挂在东头。
华亭亦在东,牛车追着彩虹走。
“哞……”
雨后初霁,就连青牛的鸣声也仿佛带着欢快。
华亭即是后世的松江,途经陆氏别院,只见庄子连着庄子,笼了怕不有千顷良田,而这,还是江东陆氏只作闲游的庄子。漫车而过,不得一辩内中真貌,可也能看见,那冉冉而起的烟火,那田中来往的农人,还有天上飞着的筝鹞。这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国度,就算外面打得热火朝天,里面仍可静守以待。
道路渐干,视野极阔,刘浓心中舒畅,弃车而步行。踩着木屐,挥着风袖,葛袍翩翩。引得来往路人,纷纷驻足而观,都道:“怎地这般好看!”
“唳,唳……”
放眼而望,一平四展的阡陌,青青碧绿铺向天边。一群白鹤从深草中振翅而出,徐徐的展向天际。那一声声的鹤唳,短时,似清越鸣筝;长时,又似悠悠风笛。还真有点像嵇叔夜四弄:长清、短清;长侧、短侧。怪道乎,陆士衡临死之时,不悲别的,只哀叹:再不闻华亭鹤唳尔。
“来福,拿埙来!”
刘浓站在高处,遥望着身下的绵绵碧海,一时情动,命来福取来埙。后世他也极爱埙,对此乐器颇有几分拿手。就着鹤唳长空,迎着清风拂拂,捧着埙吹奏。埙有六孔,各音皆不同,孔孔引人怅,缕缕唤人愁。
曲音冗长,音随风飘,情携人杳。良久,良久,他大声的咏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念罢,朝着下方一个稽:“陆士衡,刘浓来过!”
牛车再起。
碎湖晶亮着一双眼睛,赞道:“小郎君吹的真好,只是那曲子,好像有些奇怪。”说到这里,她又补了一句:“非常好听。”
“嗯……”
刘浓脸红了,卫世叔赠的书里有嵇叔夜的广陵散,他还没来得及学习呢。所以,刚才他吹的是后世的《斯卡布罗市集》。
这时,来福在车辕上说道:“小郎君,有人在追我们,要不要停?”
挑帘一看,从那巨大的庄子里,钻出了一辆无冠牛车,车上坐着几个小黑点,正冲着这里赶来。
刘浓笑了笑,这多半是来游庄子的陆氏子弟,兴已尽,不见也罢,说道:“走吧,咱们还要赶路,天黑前得到!”
“好勒!”
来福扬鞭,牛车行得飞快。
那些健汉们,行走时微弓着身子,脚步踩得极沉,偏偏却轻盈如山中野豹。刘浓见了,暗道:北地的猎户?王导建侨郡:徐、衮二州,以北地青州、徐州的流民为主。这两州之地,惯出能征擅战的兵将,号称古代十大精锐的北府军便是由此组建。嗯,世道不靖平,明年吴兴周氏还会作乱,吴兴离这里颇近,部曲早建也好。
一路向东,渐行渐荒凉。视野里,不见田垅,只有杂草从生。时不时的,有水鸟起于秋潭。再行一阵,从东面飞来一群鸥鸟,长长的划过头顶,带来海水的味道。快到金山了,在这时,还没有金山这个地名,仍然属于华亭。
山起了,在远方,土包山。
刘訚疾步赶到车边,笑道:“小郎君,快到地方咯!”
两辆车的边帘全挑开了,尽皆打量着即将扎根之地,刘氏皱了皱眉,低声道:“刘訚向来精明,怎地就选了这么偏僻的地方?”
余氏没有驾车,走在车边笑道:“主母,勿忧。您看那冒出来的土,是黄中带黑的,只要用心精垦,都是沃田。”
“哦!”
刘氏脸红了,她只是沛郡刘氏的女婢,不懂农田。
“到咯!”
刘訚长长一声吆喝,车队停在了一处地界。所有人下车,搭眉四望。黑白相间的庄子,背依翠翠青山,面呈千顷凹地平原,有潭有泽有荒田。刘浓亦在打量,越看越喜,心道:刘訚真是深知我心,我只给了个大概,不料他真寻到了如此佳地。
刘訚笑道:“小郎君,咱们边走边看,这些泽地都能开田,能买下这个庄子,杨小娘子也出了不少的力。”
闻言,刘浓眉间轻轻一颤。昨日刘訚便和他说了,这庄子的原主人亦是诗书寒门,只是到了近两代,日渐没落,人丁也随着减少。最后的这一任族长,更是犯了事,惹上了陆氏,得了一场官司,家产也被充公。又因地处偏僻,也没多少好田,县府贱价折卖十二万钱,仍是无人问津。搁着两年了,便在这时,刘訚和青袍李先生同时来了……
心里想着事,脚步便快。
绕过一片桃林,穿过一座小桥,庄子就在眼前,不大,成四方而围,上下两层,孔孔格格,有十许进落。
而此时,还有几十个人,正爬上爬下的忙活,揭瓦换片,补墙刷墙。刘訚面色微红,搓着手说道:“久不住人,稍显破败。不过,只要修整之后,定是个好庄子!我本想修补好后,再去太滆等郎君,不想小郎君来得这般快……”
刘浓笑道:“已经很好了,只有十万钱,便买下这么一栋庄子,附带五十顷荒田。待日后,咱们在前面山口,再建上一栋庄子,两厢一连,就是咱们的庄园了!”
这时,那些忙碌的人停止忙活,在一名健汉的带领下,来到近前,齐齐跪了一地。粗粗一掠,男女老少皆有。
刘訚低声耳语:“小郎君,共计十户,三十二人。匠人两户,农户五户,猎户三户,我已挑选过,俱是良善人家。”
又朝着人群,大声道:“这是主母和小郎君!”
“见过主母,见过小郎君!”跪着的人齐声说着,都把眼光投向刘氏,毕竟刘浓还是个小孩,都没弄清楚谁是当家做主的。
刘氏第一次被这么多人跪拜,又惊又喜,还带着点怕,一时竟愣了,巧思低声唤道:“主母!”得她一唤,刘氏可怜巴巴的看着儿子,实在不知该怎么办。
刘浓笑道:“起来吧,勿用多礼!”
言罢,上前扶了娘亲,向庄中行去。
刚刚跨入厚重的庄门,还没来得及打量,一粒瓜果壳从天而降,砸在刘浓的小青冠上,一路顺着衣袍滚到了地上。
随后,脆脆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哟嗬,来,让我看看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