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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天生的!很好,但是我们也不能隐忍天性。我希望这里的姑娘都可以受到上帝的恩惠,不过,为什么一定要把头留长呢?我希望孩子们梳短,要朴实、简单。坦普尔小姐,那个姑娘的头必须剪短,明天我就会派一个理师过来。我见不得一个人的头上有太多的负担。那个高个子,你转过来。你让第一班的同学都起立,面朝墙站好。”

坦普尔小姐用手帕擦拭了一下嘴角,顺便掩饰一丝无奈的笑容。不过,她仍旧下了命令。第一班的学生在搞清楚他的要求后,无一例外地全部服从。我坐在长凳上,将身体稍稍向后仰,看见大家都默默地做出各种不满和无奈的表情。真的很可惜,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没能看到大家的反应,否则他就会知道无论你表面上怎样肆意地摆布一个人,但却很难控制对方的心,绝对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他把这些“活奖章”的背面一个个仔细地审查了一遍,大约五分钟之后宣布了一个判决,他的话如丧钟般响起:“每个人的髻都得剪掉。”

坦普尔小姐似乎对此进行了抗争。

“小姐,”他接着说,“我所做的事情都是为了主,他的国度不是这个世界。我的任务就是要控制这些姑娘外表上的欲望。我要教会她们如何朴素地穿衣服,不能梳辫子,更不能穿华丽的衣服。然而,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些孩子,却将虚荣的辫子扎了起来。我重申我的要求,她们的辫子必须剪掉,你想想她们在梳头上所浪费的时间,你想想……”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滔滔不绝被进来的拜访者打断了。三位女士走进了教室。如果她们能再早来一会儿,就可以听到他关于服装与打扮的奇特高论了。因为这三位女士都穿着华丽的衣服,一身丝绒、绸缎和毛皮。其中有两位年轻的女士(十六七岁的漂亮姑娘)都戴着当时最流行的灰色水獭皮帽,上面还插有鸵鸟的羽毛,在雅致的帽檐下面,可以看到一头烫得很精致的鬈。那位年长一些的女人,身上披着一条高贵的丝绒披巾,上面用貂皮作装饰,额前还带着法式的假鬈。

这三位女士,其中一位是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另外两位是布罗克赫斯特小姐。坦普尔小姐恭敬地邀请她们坐在房间一头的上座。她们应该是以神职人员的家属身份乘坐同一辆马车过来的。在他咨询办公事务、询问洗衣女工、批驳校长的同时,她们应该是在楼上参观房间。而现在,她们正将对衣被、寝室和其他方面的不满与建议讲给史密斯小姐,这应该算是一种责难。但是,我已经没有心思听她们在说什么了,我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另外一件事情上。

到现在为止,我一直在做两件事,第一件就是仔细听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与坦普尔小姐的对话,另外一件就是加强警戒,以确保自己的安全。只要不被他看见,我应该就是安全的。为此我将坐在长凳上的身体向后靠了靠,用写字板把自己的脸挡住,看起来像是在思考计算题。如果一切都如我设想,那么什么事情都不会生。然而偏偏那块调皮的写字板出了问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它突然滑落到地上,出砰的一声。转瞬间,每个人都将目光转向了我。我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下完蛋了。我弯下腰,捡拾已经摔成两半的写字板,并且作好了心理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残酷局面。

“怎么这么粗心!”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接着他又说道,“是个新来的学生,我看出来了。”还没等我喘口气,他就用超级大的音量说,“差一点儿忘记了,我得告诉大家一句关于她的话。”在我听来,那声音有多响亮啊!“让那个摔坏写字板的孩子到我这里来。”

我的身体已经僵硬了,没有办法移动一步,便瘫软下来。可是即便这样,也没能逃过这一难。我身边两个年长的姑娘将我扶了起来,交给了这个恐怖的法官。接着是坦普尔小姐温柔地将我搀扶到他面前,一边小声地安慰我:“别害怕,简,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会受到责罚的。”

她的善意,她亲切的耳语,就像锋利的匕直刺我的心脏。我心想:“再过一分钟,她就不会这样对待我了,她会用鄙夷的眼光看着我,认为我是一个伪君子。”想到这里,我就有一肚子的怒气想要泄在里德太太和布罗克赫斯特一伙人的身上。我可不是海伦?彭斯。

“把那条凳子拿来。”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指着一条很高的凳子说。一位靠近凳子的班长站起身,将它搬了过来。他继续下命令说:“把这个孩子放上去。”

我被人抱到了凳子上,至于是谁抱的,我已经不知道了,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心思注意这些无足轻重的细节。我只知道此时我的高度正好与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鼻子水平,我只知道我距离他只有一码远,我只知道我的眼睛下面有一片橘黄色与紫色相间的锦缎外衣在闪,还有浓雾般的银色羽毛在随风摆动。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清了清嗓子。

“女士们。”他一边说,一边将身体转向他的家人,“坦普尔小姐,教师们和孩子们,你们都看到面前的这位姑娘了吧?”

她们当然看到了,每个人的眼睛都像凸透镜那样透过太阳的光,火辣辣地对准我,我的皮肤都快被灼伤了。

“你们已经看到了,她的容貌同一般孩子没有什么差别,仁慈的上帝赐予她与我们相同的容貌,在她身上没有任何残疾的地方,也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但是,又有谁能想到这样朴实的孩子身上居住着一个魔鬼,而她就是这个魔鬼的女仆或是代理人呢?令人心痛的是,我说的都是事实。”

他又顿了顿,这时候,我原本紧张的情绪略微缓和了,我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坚强地面对,无论是什么,都只能去接受。

“我亲爱的孩子们,”这位用黑色大理石雕刻出来的牧师继续悲切地说,“我不得不说,这个时刻是让人悲伤和哀叹的,因为我必须如实地告诉大家,这个小姑娘原本可以成为上帝的一只羔羊,但现在她是被上帝遗弃的孩子。她不是我们中的一员,她不是一只乖巧的羔羊。大家需要时时提防她,更不要像她一样。如果有可能,不要与她做朋友,也不要和她一起做游戏,甚至是说话。各位教师,你们也应该时刻看着她,注意她日常的生活和言行,监督她的一举一动。如果还有一丝希望来挽救这个孩子,那么就需要用惩戒肉体的方法来惩戒她的灵魂。因为这个女孩(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虽然出生在一个基督教国家里,却比很多向梵天① 祈祷、跪拜讫里什那神像② 的小异教徒还坏,她是一个——说谎者!”

接下来的停顿时间大概是十分钟,在这段时间里,我已经摆脱了刚才的混沌与紧张,很清醒地注视着我的周围。我看见布罗克赫斯特家的三个女人都拿出了手帕,擦拭着自己的眼睛,年长的那位摇晃着身子,年轻的两位则窃窃私语道:“可怕,太可怕了!”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往下说。

“关于这一点,我是从她的恩人——一位慈祥、虔诚的太太那里知道的。这个女孩从小失去了双亲,是这位太太将其抚养长大,视同亲生。但是这个小女孩不知道感恩,反而恩将仇报,用恶劣的行为来回报她的善良与恩情。由于那些行为太龌龊、可怕,那位太太不得已才将她与自己的小孩分开,她害怕这个女孩的恶行教坏了自己的孩子。这个女孩是因为这个理由才被送到这里来教育的,或者说是治疗,就像古时犹太人把病人送往毕士大搅动的池水中一样 ①。教师们,校长,我请求你们不要让她周围的池水犹如死水般停滞。”

这段演讲以一个精彩的典故收尾,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整了一下长大衣最上面的一颗纽扣,又同他的家人耳语了几句。接着他的家人站起身,向坦普尔小姐行了行礼,便走出了教室,当然接下来所有的大人物也都盛气凌人地跟着出去了。在教室门口的转弯处,这位审判我的法官说:“让她在凳子上继续站半小时,今天谁都不许同她讲话。”

于是,我顺从地站在高处,曾几何时,我说过我是万万不能忍受这种耻辱的,我不肯让我的双脚站在教室的正中央,此时我却站在示众的高台之上。我已经没有语言能够形容当时的感受了。就在全体学生起立的时候,我感觉到喉咙在缩紧,呼吸困难,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孩从下面走来,从我面前经过。在她经过的时候,将眼睛抬起,而她眼里的光芒是那么的奇异!让我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浑身充满了力量!如同一位殉道者或者一个英雄走过一个奴隶或者一个牺牲者的身旁,瞬间将一种力量传递给了他。我控制住了正待作的情绪,抬起头来,坚定地站在凳子上。海伦?彭斯是去问史密斯小姐一个作业方面的小问题的,也正是因为是小问题,她又被训斥了一顿。当她走回自己的座位时,再次经过我的面前,她浅浅地一笑。多美好的笑容啊!直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这个笑容里充满了智慧和真正的勇气,她就像天使一样,脸上射出一种光芒,也让她的五官——瘦削的脸庞和深陷的灰眼睛——更加分明了。然而那时,海伦?彭斯的胳膊上还佩戴着“不整洁标记”的袖标,就在不到一小时之前,我刚刚听到斯卡查德小姐要惩罚她明天的午饭只能吃面包和清水,因为她在抄写习题的时候弄脏了练习簿。人的天性本来就是不完美的!即便是最亮的恒星,也有斑驳的黑影,然而斯卡查德小姐的眼里只能无限放大那些细微的缺点,却忽略了恒星的万丈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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