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池,你明明……”他站了起来,恼道。
“太子!”不等陆兆业说完,楚帝便忽然一身怒喝,惊得陆兆业立刻跪下领罪,道:“是儿臣失仪了,请父皇恕罪。”
楚帝狠拍面前桌案,面色微怒,道:“父母之命,岂可当作儿戏!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要辞掉与沈大小姐的婚事,可想过沈大小姐的名节?!再者,你母后与朕千挑百选,方才挑出了沈大小姐这样一位合意之人来,太子却枉顾你母后一番好意,直言要娶他人,可是没将你母后放在眼里?!若是放在前朝,这便是不孝!如此不知礼数、不懂厚恤之子,如何堪为一国储君!”
一个“孝”字压下来,让陆兆业再说不得话,只得跪下来请罪。
他在心底咬咬牙,无比恼恨。
诚然,他确实是违背了父母之命。可父皇又何尝不是故意的?父皇挑在群臣面前如此痛斥他,直言他不堪为一国储君,那便是在昭示着父皇想要改立陆子响的心思!
眼看着陆兆业就要被楚帝教训得脸面全无,沈皇后抚了抚胸,稳下神来,对楚帝温柔劝道:“太子是个赤忱仁厚之人,这才在男女情爱上冲动了些。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日后他好好待桐映,将功补过也就是了。陛下还请恕罪。”
旋即,沈皇后又转向陆兆业,慈爱道,“太子,你须知我们大楚最重的便是这‘长幼尊卑之序’。母后挑了沈家的大小姐嫁给你,也是顺了这个理。沈大小姐未出嫁,沈二小姐如何定亲?这事儿,便如嫡长承家一般,乃是天规地章,理所当然的。”
说罢,皇后笑面微动,问楚帝:“陛下,您也劝劝这个固执孩子,说说臣妾说的可对?”
楚帝方想说话,太后就开口了。她捻着佛珠,慢慢道:“皇后说的有几番道理,孙儿也是好的。今日是哀家的日子,你们莫要闹得太过了。”
楚帝松了神情,低声道:“儿子自是知道的。”
陆子响也劝道:“皇兄是性情中人。如此赤忱,乃是好事,父皇不必动怒。”
“罢了。”楚帝道,“今日是母后的好日子,不可喧宾夺主。”
虽他这样说了,可席间依旧有一丝不和谐之音,原是沈桐映抽泣起来,又飞快地跑了出去。几个丫鬟面面相觑,也追出了宫去。
此事便这样过去了。
丝竹重响,弦管玲珑;衮龙浮宫台,日色临冕旒,一派天家威严。群臣献礼,满堂生辉,饶是太后娘娘平日清心寡欲、素斋淡饭,也为这难得热闹给招来了笑脸。
只是,陆兆业始终露不出笑脸来,紧绷绷的,像是被冻住了似的。他已经听不到什么丝乐之声了,只觉得头脑胀胀的。待到这热热闹闹的一日终于了结,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东宫,未曾梳洗,便疲累已极地倒在床榻上,昏昏入睡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切都一帆风顺地不可思议。
沈兰池依旧是从前那个缠着他,口口声声喊他“兆业哥哥”的表妹,虽他不能从她的眼里看出爱意来,可至少她还是想要嫁给他的。
陆子响于回京途中坠了崖,断了一条腿后,落了一身病痛,此后变作了半个残废。陆子响便是再有才能,楚帝也不能将社稷交与陆子响手上,以是,他陆兆业的太子之位坐得稳稳当当,无人得以撼动。
至后来,陆子响因故身亡;楚帝又体弱多病、无法理朝,沈家伺机将他拱上监国之位,使他离那帝位只有一步之遥。他自认时机已到,是时候铲除安国公府这个狼子野心的外戚之家,因而选择在娶沈兰池那日难——
梦中,身着大红喜服、坐在洞房之中的沈兰池,真是艳若桃李,足令尘寰皆惊。如斯佳人,又怎能不捧在手心好好呵护?
可是梦中的他,却作了一桩极为难解之事。
为报复沈皇后害死生母德妃,陆兆业将怒气泼洒到了沈兰池这个对宫廷倾轧与朝廷阴私一无所觉的深闺小姐身上。他为她捧来白绫、剪子与鸩酒;而最终,这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自如又从容地赴了死。
临死前,她还道——
“陆兆业。我想要的,从来都是姑姑的凤簪。若是当初成为太子的是二殿下,我也会想尽法子嫁给他。只可惜,二殿下死得早。”
虽是个梦,可陆兆业只觉得冷彻骨髓,犹如亲临。
再那之后的梦,他做的隐隐约约的,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自己依旧追给她一个皇后的封号,将她于帝陵厚葬。她的棺椁旁还留了一个位置,那是帝王百年后的长眠之所。
至此后,他的后位常悬,再未有过主人。纵使宠妃换如流水,却无人能自他手中取过执掌六宫的凤印。他要史官在笔下写,他这一生,只有过一个皇后。
明明也并非爱至深处,明明也从未刻骨铭心,可梦中的他却如中了蛊毒似的,难以罢休。一想到她已死了,心底便满是不甘和恼恨,定要她在青史里与自己做对恩爱夫妻不可。
后来还生了些什么事儿,但是陆兆业却从梦中惊醒了。
醒来时,窗外正是秋日的第一场夜雨。无边雨丝笼着漆夜里的宫闱,淅淅沥沥,屋瓦上传来如奏之声。
陆兆业望着窗外雨丝,久久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