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理会冯缭等人还像木桩似的站在廊下、庭院之中,韩谦推门走进屋子。
火炉烧得正旺,屋里热气腾腾,韩谦将厚重的官袍脱下来,看到冯缭探足走进来,也不理他,径直走到案前坐下来,将一本还没有修改好的教案摊开来,提笔批注。
冯缭窥了奚荏一眼,他一时间琢磨不透韩谦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希望奚荏能给他一点提示。
奚荏接过韩谦脱下来的官袍,挂了角落里的木架子上。
冯缭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其他人今天都还是第一次知道你有这样的想法,难免会有些想不开——”
“你想开了?”韩谦转过身来,看着冯缭问道。
“我……”冯缭嗫嚅片晌,说道,“我觉得吧,冯翊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想李遇南征北战之时是何等风光,他当年交出兵权,自然是有还民休养的大胸怀,希望天佑帝最终能收兵于朝廷,使江淮大地永息兵戈,但事情却未必皆如他所愿;而即便他如此,天佑帝也并不相信他的忠心。想梁军大举侵入荆襄时,形势是何等的急迫,天佑帝都不得不御驾亲征,却也没有想过要起用李遇。你与殿下间隙已生,我担心我们这次退回叙州,殿下以后即便有千难万难,也不会想到我们……”
“你是觉得我在跟殿下玩以退为进的把戏,觉得我这是作茧自缚?”韩谦问道。
“我没有这么说,”冯缭否认道,却又说道,“且不说李普,张蟓与浙东郡王府这些年并无来往,而李遇病逝时,其子李秀就在四田墩,都未守于榻前,可见他们这些年来对李遇的做法,并非都赞同。”
“唉!”
韩谦轻轻叹了一口气,推开窗,看到冯翊、孔熙荣等人站在院子里探头往这边看,并没有离开。
李遇曾说以他的声望,也并没有能改变身边人看法,这话其实一点不假。
李遇病逝前留下遗嘱,希望能在广德寨择地安葬,有一层意思就是希望其子李秀能与赤山军这边能稍稍亲近些、多多少少有些情分,但其子李秀最后还是坚持派人将李遇的遗体运往四田墩安葬。
虽说四田墩目前也属于广德军制置府境内,与广德寨相距不足百里,但李秀此举与其说对赤山军、对他韩谦没有亲近之意,不如说是对其父李遇最后遗愿及意志的逆抗。
从来都不存在无缘无故的忠诚,也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背叛,他现在是可以强制要求冯缭、冯翊、孔熙荣、周处他们遵从他的命令,但他并不能阻止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及利益追取。
当然,站在这院子里的人,此刻心里更多的想法,或许是替他觉得不值,觉得不公,但内心深处还是将彼此视为一个整体。
他决意要在战后放弃兵权,他们不愿意脱离这个整体,也就意味着要跟着他放弃原本能唾手可得的权势跟利益。
即便左广德军后期不参与收复金陵之战,以当前的战功,再加三皇子在继位登基之后急缺嫡系亲信掌握朝堂及诸州县,高绍、林海峥、赵无忌、周处等人多些履历,也应该实授都将甚至副都指挥使一级的高级将职,放之地方则至少也得州兵马使或州司马这样的中高官职,甚至出领下州刺史也无不可。
冯家是被天佑帝定下谋逆之罪而遭抄其族,但在筹谋削藩战之初,冯缭之前之所以同意配合将冯氏族人迁往叙州,有一层意愿就是三皇子继位登基后,能赦免冯家之罪。
要求所有人都拥有不惜己身、为民请命的胸怀,那是不正常的,相反的每个人都有自身的利益诉求,并无过当之处。
李遇归隐之时,张蟓才三十出头,正值年富力强、建功立业之时,要他放弃一切,去追随李遇隐居山林养老现实吗?
如此高绍、林海峥、赵无忌、周处一个个都有从龙之功,现在自己却要求他们放下这一切,随自己退到偏于一隅的叙州,还要他们没有想法,现实吗?
想到这里,韩谦心里微微一叹,拖过椅子,坐于窗前,看着冯缭语重心长的说道:“此时大概唯有王文谦、杨元演以及梁帝朱裕等人,迫切希望我有乱而取之的野心,但你要记住一点,自古以来,从来就没有一个枭雄能真正做到乱而取之,但凡有这样的想法,从来都是替他人做嫁衣!”
冯缭说道:“老大人一心为民,不惜受暴刑也不改其志,我们再有什么不甘的想法,也不会糊涂到劝你乱而取之。大家也都希望能尽早结束这场战事,但在收复金陵、殿下继位之后,该何去该从,或许有些不同的想法,我说一句放肆的话,大人你也不能叫所有人一点自己的想法都没有。”
“你继续说……”韩谦说道。
“我想啊,即便不大可能叫朝廷每年专门从岁入里拨数十万缗钱来弥补广德军制置使府的度支缺口,又或者广德军制置府距离金陵太近,会始终令殿下及李普等人睡不着觉,但大人请求率领左广德军及二十多万妇孺渡江去填守寿州,抵挡中线之梁军的同时,还负责牵制信王杨元演,总不会有人跟你争这苦差事吧?”
韩谦说道:“你真以为我提出以渡江镇守寿州为条件,真就能抓住左广德军的兵权,真能将二十多万老弱妇孺都带过去?”
“大势已成,人人争功,除了我们之外,也没有哪家会在分最大功劳的时候保存实力,即便年前不能攻下金陵,围困金陵城也不成问题,殿下继位也就是早一两个月、迟一两个月的问题,”冯缭说道,“殿下继位登基之后,杨致堂及宗室除了保洪州的基本盘,必会将他要经营的利益重心放在金陵及江南东道诸州——殿下到时候也或许会更倾向重用宗室中人以守社稷。除了杨致堂外,郑氏应该会将目光投入荆襄,张氏则应该会想着巩固其在郎岳两地的势力,再说张瀚资历也太浅,远不足有与你争夺率部渡江驻守寿州的机会。信昌侯府在战后则多半会将视野放到邵州、衡州,以便能近期内拿下永州,那里面的利益也足够他们消化好一阵子了。寿州的情势最为复杂,左右又皆是强敌,除了你之外,谁敢拍着胸膊说坐镇寿州,一定不会出纰漏?”
“当初我为保己身,以权谋诡术授殿下,殿下一旦继位登基,必然第一个会将权谋诡术用到我身上,此其一也,”
韩谦知道有些事冯翊他们想不到这么透彻,不过冯缭也主要是想着能有一个办法,保住大家目前已有的基本利益不受损,但世间并不存在两全齐美之事,
“而将二三十万妇孺带往寿州,于四战之地将他们都转为比奴婢好不了多少的兵户,有违我当初对他们的承诺,毁诺则无信,此其二也;其三,就是他们有明确的人选去守寿州。”
“他们有什么人选?”冯缭思虑片晌,不知道杨元溥能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在收复金陵后率兵去收复寿州并镇守之。
韩谦说道:“今天江州捷报传来,我还以为你能想明白了呢?”
“……”冯缭微微一怔,但思虑半天,却不知道他应该看明白什么,眼睛迷茫的看着韩谦问道,“你是说李知诰?李知诰夺得大捷,李普听到消息神色郁悒,我想在收复金陵之后,李知诰再进一步是必然的,但倘若我是李普,宁可让大人你风头再强劲一些,到时候也方便他纠集更多的人针对你,也好过叫李知诰彻底脱离他的控制!”
“李普什么时候成过气候了?你小看太妃身边的那个吕轻侠了,李知诰才是她真正下心思培养或者说扶持的人啊!”韩谦说道。
“怎么可能?”冯缭像被谁踩到尾巴似的将要跳起来,却不明白韩谦怎么会如此认为!
“原来你回叙州后,对李知诰一直都心存戒备啊!”奚荏站到一旁听到这时,也忍不住插嘴唇感慨道。
韩谦站在窗前,沉默了很久,等冯缭、奚荏消化这个消息。
在梦境世界既定的历史进程里,金陵及江淮地区大乱之后,李知诰仍在江南活跃了相当长的时间,还自承乃前朝宗室子弟,只是史书上并没有承认这点罢了,以为这只是李知诰蛊惑人心的小手段而已。
不过,在那样的乱局之中,李知诰唯有接收信昌侯府及晚红楼的残余势力才能做到这一点,然而这跟韩谦对李知诰与李普、柴建、李冲等人之间的关系观察是矛盾的。
所以韩谦很早就在猜测晚红楼在李知诰身上另有布局的可能,只是到这时候他才得到证实罢了。
虽然小说家言喜欢用伏兵之计,但韩谦又怎么会不知道将一支千余人规模的精锐伏兵派入敌境深处而不被现的难度有多大?
这不是敌军疏忽能解释得通的,而是李知诰派出伏兵之前,就已经确信敌军的斥候侦察体系必然会出现能让他们钻空子的疏忽。
要不然谁轻易舍得拿千余嫡系精锐去冒这么一个连两三成胜算都没有的险?
李知诰差不多到六月,才正式出镇鄂州,哪里来得及往江州守军的斥候侦察体系塞入足够分量的钉子?
也只有作为神陵司在江准残余势力的晚红楼,还有着令人能进一步想象的潜力能挖掘。
韩谦这时候自然不会拿梦境世界里的历史走向跟冯缭、奚荏他们解释什么,说道:“当初,川蜀的神策军及神陵司,都处于田令孜的治下,蜀主王建不过是神策军之中并算不多耀眼、多突出的一员都将,但在前朝覆灭之后,田令孜所经营的势力却迅速分崩离析,王建却在神陵司蜀司的扶持下迅速崛起,控制两川——要是说这就是神陵司最常用的用计模式,你们是不是能想到一些事情?”
“大人是说吕轻侠身为女流之辈,不便直接出面掌握兵权,但又要防止李普势大之后不受她的控制,所以必然会早就埋下制衡他的暗子,而李知诰就是这枚暗子?”冯缭倒吸一口凉气,惊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