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地坪里的吵闹,廖小梅赶紧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听着王月芽已经把熊芬训了几句,她也不便再开口,赶着走到王月芽身边把唐美红接了过来:“娘,饭菜做好了。”
王月芽站了起来,瞥了一眼熊芬:“去给牛蛋洗把脸,看都成什么样了,就一泥猴儿。”
熊芬咬着嘴唇扯着牛蛋一摇一晃的走了,从后边看着就像一只拍着翅膀的母鸡。
等着熊芬走开了,杨树生这才打开了挎包,从里边拿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纸包出来,双手捧到了唐美红面前:“小六,看爸爸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父爱。
对于渴望有个自己的孩子却多年而不得的杨树生来说,唐美红就是他生活里的光,她的出现让他人生都有了意义。她的哭,她的笑,都是那样让他觉得欢喜,每次看到她,他只恨自己能力不够,不能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廖小梅在一旁抿嘴笑了笑:“卖啥关子,快些打开瞧瞧,没看小六眼睛都瞪圆了。”
杨树生小心翼翼的将包装的纸张打开,一些方方正正的糕点出现在众人面前,唐美红眨巴眨巴眼睛,没认出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啥哩?”
很显然,王月芽也没见过这东西。
“娘,这是奶糕!”杨树生很开心的拿起一块来比划着:“放开水冲一下,就是奶了哩,可以调了给小六吃,以后就不用抱着她去吃百家奶了。”
“还有这好东西?”王月芽掰了一点点奶糕放到手心里看了看:“都是啥子做的?”
“我也不晓得,我们公司有个同事才生了娃,媳妇没有奶,就是吃的这东西,他说他家小娃吃得白白胖胖的,可结实了,我就是听了他说的才寻着去买了这东西。娘,咱们先冲半块给小六尝尝,看她喜不喜欢这味道。”
还没等王月芽起身,廖小梅就已经奔到厨房那边拿碗和水了。
唐美红看着王月芽手里的奶糕,只觉有些奇怪,这奶糕应该是牛奶做成的吧?可这年代就有牛奶了?她抬头看了看杨树生,就见他一脸宠溺的笑,心里头暖烘烘的一片,杨树生拿回来的肯定是好东西,自己就不用怀疑了。
没多久,空中就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香味,廖小梅一手拿着调羹,一手端着饭碗,慢慢的搅动着,方方正正的糕点慢慢融掉,和水混合到一起,成了糊糊的一团,白色里头透着一些浅黄,看上去有些像浆糊。
唐家几个小子都围在桌子旁,眼巴巴的看着廖小梅拿了调羹喂唐美红吃奶糊,每次唐美红小嘴吧嗒一下,他们也不由自主的跟着吞了下口水。
这奶糊,其实就是面粉加了白糖,然后放了一点点香精吧?唐美红咂吧咂吧嘴,味道还挺好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营养,DHA这些东西是不用指望会被添加到里头去,可至少蛋白质淀粉什么的应该会有。
唐美红这一顿吃得很撑,她伸手摸着小肚皮,不住的左看右看,嘴角露出了笑容。
总算不要吃百家奶了,东家一口西家一口的,吃得她真是尴尬。
“小六吃得可真香。”王月芽笑眯眯的望着唐美红:“树生啊,以后你每次回来就给她带一个星期吃的奶糕,咱们的小六就能风吹夜长咯!”
六八年的早春二月,旺兴村的桃花开得很好,虽然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可小路上落满的白色粉色花瓣还是看得很清楚,微风一吹,飘得到处都是
。
村头屋檐下挂着的大喇叭嗡嗡嗡的响了一阵子,好像有人在捻着纸响,不久以后,两声清脆的口哨声从里头传了出来。
“收工咯……”粗哑的男子声音从广播里传出去很远,瞬间,旺兴村便热闹起来。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得是毛z东思想……”歌声嘹亮,男男女女从田间走了出来,扛着锄头提着箢箕,有的赤着一双脚,有的在水屯子里洗两下,穿上草鞋再往家走。
村里靠山脚的地方有几幢土砖屋子,静静的立在那里,黑乎乎的一大片。
“吱呀”一声响,木门被推开,屋子里走出了一个单瘦的年轻女人,手里拎着一个大木桶,里头装满了大人小孩的衣裳。
女人吃力的提着木桶走到池塘旁边,那里已经有几个勤快女人,刚收工就提了衣裳出来洗。她们蹲在石板上,一边说说笑笑,一边用棒槌打着衣裳,见她过来,有人吃惊的招呼她:“春花,你咋就出来了?还没出月子吧。”
这个被叫做春花的女人姓陈,是唐振林家的大媳妇,今年二十六,上个月才生了个女娃娃,到现在才二十多天。
“月子里不好好呆家里,出来做啥子哩,你看生产队都不让你去出工,不就是让你多歇息两天?”一个女人放下棒槌走了过来,一手抢过陈春花手里的木桶:“你回去歇着,我和你婆婆说去,让二根他媳妇来洗。”
陈春花有些慌,赶紧抓住了木桶提手:“翠云嫂子,不用了,二根媳妇……她……忙着哩,我呆在家里也没啥事好做,不如帮着做点事。”
“嗐,你和你们家大根都是老实人,一棍子打不出半个屁来!”翠云嫂子伸手拍了拍陈春花的肩膀:“你怎么不学着二根媳妇狡猾点?你瞧瞧你,还坐着月子哩,这就出来给家里人洗衣裳了!你们家其余的人哩?这不才收工么,都该回家了不是?”
陈春花觉得心里头有些闷,可又没法子说出口来,这边洗衣裳的女人里头,有一两个嘴碎的,回去跟自己婆婆搬弄是非,那自己少不得又会挨骂。
她不敢多说话,提着桶子走到了青石板那边,蹲下身子开始洗衣裳。
棒槌一下一下的捶下去,“邦邦邦”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好像还有回音,隔着池塘都能听到余音。
“嫂子,嫂子!”
陈春花抬起头,就看到穿着粗布夹棉衣裳的唐细丫朝这边跑了过来,一脸慌张模样。
“细丫,咋的啦?”陈春花抬手擦了下溅到脸上的水珠子:“怎么这样慌张?”
“嫂子你快些回家看看,小红好像没气儿了!”唐细丫脸色煞白,嘴唇皮子直哆嗦,看上去很害怕的模样:“嫂子,娘喊我去灶屋里烧火准备煮晚饭,我想着就一阵子的事情,可没想到才那么一会儿,隔壁虎子跑过来扯我去你屋,我看到小红她……”
唐细丫手脚都软了,嫂子出来洗衣裳请她照看下小红,她满口答应下来,才在床边坐了没几分钟,她老子娘就过来喊她去灶屋生火,没想到就这几分钟的功夫就出事了!
听了这话,陈春花身子一软,瘫坐在青石板上,水浸透了她的裤子,可她一点都没感觉到冷。旁边翠云嫂子一手将她拎了起来:“春花,还不快些回家瞧瞧去!”
陈春花这才缓过神来,连桶子都没顾上提,深一脚浅一脚的朝家里头跑了去。
“婶子,婶子!”
刚刚到家门口,一个小娃子跑了过来,一把攥住她的衣角:“婶子婶子,小红不好咧!”
小娃子不过三四岁,可那奶声奶气的话听着完全不像个小奶娃儿,竟和七八岁的孩子差不多。
陈春花没顾得上理会这小娃儿,,三步奔做两步冲进了自己房间。
小小的土砖屋里光线昏暗,看什么都不大清楚,晦涩的光影里,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坐在床边,手里抱着一个小囡。
床边坐着的中年妇女是陈春花的婆婆李阿珍。她剪着一个包菜头,短短的头到耳垂那里,显得精明干练。她长条儿脸,眼睛朝斜里略微吊起,眼角的皱纹很深,要是有只蚊子从她面前飞过去,保不齐会被皱纹给夹死。
“娘!”陈春花冲到那妇女面前,伸出手想要抱自己女儿,可看着婆婆的脸色沉沉,她畏缩的把手收了回来。
“不是叫你去洗衣裳,咋就回来了?”李阿珍拉长着一张脸,这脸就更长了。
陈春花低着头不敢看婆婆的眼睛,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娘,我好像听着小红在哭哩。”
“哟嚯,你隔那么远还能听到这小丫头片子哭?”李阿珍把小囡扔到了床上,“呼”的一声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去揪陈春花的耳朵:“你分明是想偷懒,还以为我不晓得哩?衣裳洗好了没有?没洗好就别回来!”
“娘,小红……”陈春花没躲没闪,任凭李阿珍拎住她的耳朵,只顾着朝躺在床上那小囡看:“小红没事吧?”
小囡的手脚动了动,陈春花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去,一口气轻轻的吐了出来。
还好,她的女儿还有气。
陈春花闭上眼睛,咧嘴笑了起来。
李阿珍看到媳妇的笑容,顿时火冒三丈,用力一拧,陈春花的眼泪“唰”的一声掉了下来:“娘,痛!”
“你也晓得痛!我还以为你是根木头哩!”李阿珍一只手叉腰,骂人的话一嘟噜一嘟噜的来了,骂得唾沫星子飞溅,站在旁边看热闹的那个小娃子伸手抹了抹脸:“李奶奶,你的口水流出来了,好脏!”
李阿珍低头看到了那个小不点儿,弯腰下去,气哼哼的伸手去抓他的手,没想到小娃子倒是机灵,扭了扭身子,迈着两条小短腿跑到床那边去了,一边跑还一边扮鬼脸:“李奶奶,你抓不住我咧!”
李阿珍火冒三丈:“你这死尻的小虎子,跑到我们家来撒野!老娘不好好收拾你,老娘就不姓李!”
“李奶奶,你姓啥不关我的事,你信不信我把你刚刚做的事情说出来?”小娃子抱着床柱子,小小的身子摇过来晃过去,一点也不怕李阿珍的模样,气得她全身直打颤:“你给老娘等着,老娘去告诉你爹听!”
“你去,你去!”小娃子站直了身子,指了指墙上贴着的那张ao主席画像,偏头望着李阿珍,一本正经的说:“我去告诉主席爷爷,你刚刚拿枕头捂着小红的脑袋!”
听了这话,陈春花的脑袋“嗡”的响了一声,脸色煞白。
原来婆婆把她支走,暗地里下了毒手!
她冲到了床边,一把将自己的女儿抱了起来,小囡的脸上一片潮红,眼睛半开半闭,好像是睡得迷迷糊糊时被惊醒过来。她颤颤巍巍伸出手放在她鼻子底,一点点温热的气息粘在她的指尖,这让她彻底放下心来。
“你试啥试?”李阿珍有几分心虚,可还是扯着嗓子直吆喝:“你还真信了这毛娃子的话?他晓得个球!”
“我亲眼看见的,那还有假?”那小娃子又灵活的从床那边钻了出来,冲着李阿珍扭了扭身子:“李奶奶,你就是想害死小红!就是就是就是!”
小娃子的声音特别响亮,跟三月里打雷一样,轰轰的炸着人的耳朵。
“吵啥吵哩?”唐振林从外头走了进来,见着一屋子人,有些奇怪:“都挤在这屋做啥子?嫌这屋子太大了?”
“唐爷爷,小红要被他奶奶捂死了!”小娃子又赶着跑过来告状,眼珠子乌溜溜的转了转:“还好我看见了!”
唐振林冲李阿珍瞪了一眼:“你干啥呢?”
李阿珍气呼呼回了一句:“小虎子的话你也相信?没看这丫头片子还好好的?”
唐振林低头看了看媳妇抱着的那个小女娃,脸色红润,呼吸匀称,跟没事人一样,他这才放下心,伸手摸了摸小娃子的脑袋:“小虎子,你看错了,李奶奶肯定是在给小红盖被子呐,她怎么会想捂死自己孙女呐!”
“我没看错!”小娃子一伸手,忿忿的将唐振林的手拨开:“我知道你们俩想要大根叔叔生个儿子!你们不想要女娃!”
他伸手抹了抹眼睛,哼哼唧唧的哭了。
屋子里的人都大眼瞪小眼的看着他,不知道他为啥哭得这样伤心。
这时,陈春花怀里的小囡扭了扭身子,哇哇大哭起来,顷刻间,屋子里充斥着哭声,一声高过一声,一不可收拾。
“哭哭哭,赔钱货就会哭!”李阿珍恨恨的看了那个哭得满脸通红的小囡,伸手扯了扯唐振林打着补丁的衣袖:“还杵着看啥哩,去二根那边瞧瞧孙子去。”
走到房门口,李阿珍回过头来,朝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生不出鸡蛋的母鸡!”
那唾沫刚刚好吐在了唐细丫站着的那地方,她朝旁边闪了闪,一只手拧着衣裳角儿,臊得抬不起头来。
“虎子,虎子!”
门外头传来一阵叫喊声,小娃子伸出脑袋应了一句:“娘,我在这呐!”
“又在这里麻烦婶子!”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一把抓住了小娃子的手:“真是不老实,害得娘到处找你!”
年轻女人名叫林淑英,是小虎子的妈妈,她穿着崭新的深蓝色粗布衣裳,里边是件白色的衬衫,时髦的小圆领,领口的扣子是黑色的塑料扣子,将她细小的脖颈衬得更白皙了。
陈春花望着林淑英身上的衣裳,心中实在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