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美红眨了眨眼睛,两个小家伙已经爬到了床上,她还没弄懂怎么一回事,小虎子已经伸出两只胳膊把她抱住——他想把自己抱起来?唐美红困惑的看了看那个小小的身子,不过三四岁年纪吧,怎么可能抱得起她?
小虎子咬紧了嘴唇,两只胳膊一使劲儿,唐美红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已经悬在半空中,就在她心惊肉跳的时候,她的背靠到了一样东西,睁眼一看,小虎子正低头笑眯眯的看着她。
她正靠在小虎子两条大腿上边哩。
唐美丽端了饭碗凑近唐美红的嘴:“小红,张开嘴喝好东西咯。”
唐美红很配合的张开嘴,甜丝丝的麦乳精从她的舌尖流了下去,“咕嘟咕嘟”,她自己都很清楚的听到吞咽的声音。
“小红吃得真香。”小虎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唐美红,出了满足的笑声。
“是啊,这么香的东西,肯定好吃。”唐美丽端着饭碗一边喂唐美红,一边吞着唾沫。
喝了约莫半碗,唐美红闭上了嘴巴,坚决不肯再喝。
麦乳精是个好东西,可过犹不及,自己现在食量小,再喝就要把小肚子撑破了。
“小红乖,再喝一点。”小虎子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具有诱惑性,可唐美红知道一切都该有节制,她眼巴巴的望着一脸关切的小虎子,脑袋左边晃到右边,躲避着凑过来的那只饭碗。
“小红应该是喝饱了。”唐美丽把剩下的半碗麦乳精递到了小虎子手里:“你把它喝了吧。”
小虎子接过来喝了两口,又把碗交给了唐美丽:“丽姐姐,你喝。”
唐美丽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喝呀!”小虎子指了指靠着腿眯着眼睛的唐美红:“她喝饱了,剩下的咱们俩分了呗。”
唐美丽又惊又喜,颤颤巍巍捧着碗,盯着那只留了个碗底的麦乳精看了好一阵子,抿了抿嘴,端起碗刚想喝,就听着门外边有一声吼叫:“唐美丽,你出来!”
这是唐二根家建军的声音。
唐美丽手一哆嗦,饭碗侧了侧,麦乳精洒了出来,她急急忙忙伸出手指去擦,麦乳精已经渗进了床上那块变色的粗布床单里头,唐美丽心里一着急,直接趴了下去,用舌头舔着床单,又酸又咸又涩里头透出了一点点甜味。
这一家子可真是穷啊,唐美红低头看着床上趴着的唐美丽,身子瘦小,稀疏的黄头柔软的贴在小小的头颅上,心里升起了一种浓浓的恐惧感。
这该不是三年大j荒这个时候吧,那时候饿死了多少人呐。
“小红,你怎么了?”似乎感觉到了唐美红的不安,小虎子伸手轻轻的拍了拍她:“别怕,有虎子哥哥在,你什么都别怕。”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温柔的宠溺,唐美红抬头看了看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心里安稳了不少,看起来这个小娃子家境不错,还能吃到麦乳精这种稀罕东西,而且他对自己和唐美丽也挺好的,只要抱紧了这条金大腿,应该总不会被饿死。
“唐美丽,你是聋子啊?喊你不听见?”
急吼吼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口,小虎子赶紧扯了唐美丽一把:“别管洒床上的啦,快些喝了碗里的吧。”
唐美丽赶紧坐起身子,端起那碗麦乳精,咕嘟一口就喝了个底朝天,这时候唐建军已经一脚把门踢开,冲到了床铺边上。
屋子里还有淡淡的麦乳精香味,唐建军鼻子吸了吸:“你们在吃啥?”
“没、没、没吃啥……”唐美丽慌慌张张的答了一句,想把那只饭碗偷偷的藏起来,可却这小动作却被唐建军现了。
唐建军猛的扑了过来:“你在藏啥哩?”
“没啥,没啥!”唐美丽唬得全身抖,她悄悄的把饭碗放到了身后头,晃了晃脑袋:“还能有啥吃哩?”
“哼,想骗我!”唐建军不由分说往床上爬:“你们躲在这里肯定是在偷吃!”
这混小子是打算来硬的?唐美红上下打量了唐建军几眼,看上去应该有四五岁了,个头比小虎子大,横眉毛竖眼睛的,一看就是个被惯坏的熊孩子。
唐美丽肯定不敢跟他动手,小虎子不一定打得过他,而自己……唐美红眼睁睁的看着唐建军渐渐逼近,心里头有些忧伤,那熊孩子大概能以一敌三了。
“谁偷吃了?是我家的麦乳精,我泡了水给小红喝,关你啥事!”
唐美红睁大了眼睛,小虎子挺不错的嘛,不畏强权奋起反抗!
“你们家的麦乳精?谁信!肯定是偷了我们家的!”唐建军称王称霸惯了,自然不会被小虎子吓住,朝唐美丽背后伸出手:“给我!”
“咱们家买不起麦乳精。”唐美红怯生生的说了一句,可这话刚说完,就挨了唐建军一拳头:“谁让你说话了!”
看到唐建军横蛮不讲理,小虎子一只手抱紧唐美红,一只手把那个饭碗拿到了手里:“大牛,你看好了,这碗都不是你家的哩!”
“我管它是谁家的!”
看到碗底还有残留的一点麦乳精渣,唐建军莫名兴奋了起来,他瞪圆了眼睛,一个饿狗抢食朝小虎子这边扑。
“哇哇哇……”唐美红扯开嗓子嚎哭起来。
这是她唯一能帮得上忙的招数了。
她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嚎哭,哭得天崩地动,哭得那个熊孩子唐建军也呆住了,坐在床的那一边不敢再动弹。
“小红,你怎么哭了呢……”
杂沓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唐美红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来了个人,唐建军想撒野也不行了。
三月的乡村到处都是一片新绿,鸟鸣声与人们的交谈混杂在一起,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春天来了,一片希望的田野。
廖小梅抱住唐美红,把她的小小脸庞贴在自己脸上,那嫩嫩的肉擦着她的肌肤,有一种说不出的柔软,她搂紧了那个小小的身子,笑着望向身边的杨树生:“树生,咱们得给她取个好名字。”
“中,要取个好听的,又含义好的。”杨树生手里提着一个布袋,那是李阿珍整理出来的小小衣裳,也不多,就两三件,里头还装了两块尿布。
“回家咱们给小囡做几件新衣裳,”杨树生翻了翻那个小布袋子,从里边拿出一件看了看,皱起了眉头:“也不知道是穿过多少回了,还拿出来给小囡穿,这么粗的布,也不怕把她的肉硌着。”
廖小梅瞥了一眼那件灰不溜秋的衣裳,点了点头:“树生,你回县城的时候到供销社去看看,扯几尺好一点的布回来,要颜色好的。”
杨树生瞅着廖小梅,憨憨的笑:“你同我一起去哩。”
“哪还有时间?现在农忙要出工,还得带着小囡。”廖小梅伸手轻轻的摸了摸唐美红的脸蛋,嘴角自然而然露出了笑容:“你扯了布回来,我给小囡做新衣裳。”
听着他们说得火热,开拖拉机的小伙子高连生转过头来,冲着杨树生嘿嘿一笑:“树生大哥,你进城也给我捎一块布回来呗。”
农村里难得穿件新衣裳,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就是打满补丁的衣裳,依旧还是在身上穿着。小娃娃的衣裳更是节省,哥哥穿了弟弟穿,姐姐穿了妹妹穿,有时一件衣裳能穿十来年。
乡下的合作社里没布卖,要想买布就等进城,乡下人闲麻烦,也没那个闲钱,都是自己种了棉花自己纺纱织布,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有时可以看到人家后屋的竹林里,挂着一块块染好的布。
自家做的粗布结实,只不过却很粗糙,没有县城里卖的那些布细腻,县城里卖的那些布料摸到手里真是舒服,又光滑又柔软,实在招人喜欢。
杨树生在县城的木材公司上班,每星期回来一次,每次他进城的时候总有人托他带东西。
“树生大哥,我想要买块花布送人,布票不够,能不能借点给我?”当说到花布两个字,高连生笑得羞涩,拖拉机朝旁边歪了歪,他赶紧板正了扶手,那个大脑袋才转了过来。
“提什么借不借的,今天你浪费了小半天陪我去旺兴村走了一遭,我可不能就欠你这人情。”杨树生乐呵呵的笑,高连生这小子,鬼精鬼灵的,分明就是在向他讨好处:“我这有三尺的布票,给你凑上,咋样?”
“那可真是太好了。”高连生拍了拍扶手:“该够给小燕做件新衣裳了。”
拖拉机就是比人走路快,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他们就回到了湖泉村。这个点儿日头已经到了天空中央,四周没有一丝云彩,田间出工的人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屋顶上升起一缕缕的炊烟,到了树梢的时候已经散开,朦朦胧胧的一片。
杨家的前坪放着一张竹靠椅,上头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靠椅上还搁着一根拐杖。他眯着眼睛看了看朝这边走过来的两个人,扯着嗓子朝屋子里头喊了一句:“树生小梅回来了,赶紧还到锅子里加一把米。”
这人是杨树生的父亲杨国平,他是县城里木材公司的一名普通职工,三年前上班的时候,卡车卸货没有到位,他站在旁边拖着车子等拉货,没有料到还没到点,卡车就把后厢给抬高了,一根根圆滚滚的木头朝他砸了下来,他被砸断了腿。
本来还以为这腿能接上就成,没想到感染了,只能截肢,单位的书记亲自来慰问,杨国平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主席教导我们,为人民服务,你做的事情虽然平凡,可它却是有意义的!你要想想,人们家里的床、桌子,哪一样不要从我们木材公司出料?你就像当年的张思德,为了大家牺牲了自己!”
书记很会说话,而且说话的时候,一只手攥着杨国平的手不放,热乎乎的。
杨国平眼泪哗啦啦的流了下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做的这份事很伟大,自己为了人民断了腿很光荣。他努力的在病床上挺起胸膛:“书记,我啥时间可以回去上班?”
书记把手松开,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主席说过,我们都是社会主义这部机器上的螺丝钉,当一颗钉子坏了的时候,只能换一颗钉子。”
前边这半句话是主席说的,后边这半句,可不一定。
杨国平情绪顿时低落,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你可以让你儿子来抵职。”书记的话让杨国平又笑了起来,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头,每个月十六块钱没有断,他还能领工伤的钱和退休工资,算了算也值得了。
只是这个抵职的问题,让杨国平伤透了脑筋,自己有三个儿子,让谁来抵职才好呢?回家以后和婆娘王月芽商量了一下,两个人都觉得让老大杨树生去最好。
他是长子,名正言顺。
三兄弟就只有他没孩子,做父母的总觉得他日子过得不顺心,总想给他一点甜头,让他不至于对生活没了希望。
最重要的一点是,杨树生孝顺本分,让他干啥就干啥,这一辈子除了一件事情没听他们的话,其余都是说东不朝西。
可也是这件事情最让杨国平与王月芽觉得难受。
杨树生和廖小梅结婚十多年了还没孩子,劝他和廖小梅离婚再娶一个,他犟着就是不肯,还说弟弟生了儿子就够了,杨家这个姓氏已经有人传承。他这样护着媳妇,杨国平和廖小梅都拗不过,杨树生固执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得了得了,万一到时候没孩子,就让他从水生土生那里过继一个,等着走的时候总得要有个送上山的。”
杨国平和王月芽决定不再强迫杨树生离婚,可是……杨国平擦了擦眼睛,看着慢慢走近的杨树生和廖小梅,怎么他们手里还抱着个小娃娃?
“爹!”
杨树生笑得嘴都合不拢,快走一步扶住颤巍巍想站起来的杨国平:“您坐着嘞!”
杨国平伸手指了指廖小梅怀里的那个襁褓:“这是谁家的娃儿?”
廖小梅抿了抿嘴,没有说话,杨树生乐呵呵回复他爹:“我们刚抱回来的,人家家里穷养不起,我们就抱回来了。”
“男娃女娃?快给我瞧瞧!”
杨国平欢喜得嘴唇都哆嗦了,没想到老大这个闷嘴葫芦,没声没响的做了这么一件大事!这样倒也好,总算是解决了一桩事情,不管是抱养还是亲生的,有个孩子才是一个完整的家庭。
“爹,你瞧瞧,她多好看!”廖小梅笑嘻嘻的把唐美红抱到杨国平面前:“是个小女娃,正月初六生的,现在两个多月啦。”
听说是个女娃娃,杨国平皱了皱眉,抱个女娃回来做啥子哩,又不能传宗接代。
可他一看到唐美红的小脸蛋,嫌弃的心思已经不翼而飞。
睡得沉沉的小囡有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蛋,两线弯弯的柳叶眉已经成型,眼睛虽然闭着,可睫毛弯弯又长又黑,从这就能看出她有一双大眼睛。小鼻子高挺又小巧,嘴巴一丁丁,还没山里的乌泡子大。
“这么好看的小囡哩!”杨国平笑逐颜开:“谁家这么舍得送人!”
“可不是吗?”见着公公似乎没有不满意的神色,廖小梅松了一口气:“爹,我们还寻思着要您给取个名字呢。”
“唔……等我想想再说。”杨国平伸手将唐美红抱了过来,左看右看,越看越爱:“这么俊俏的小囡,要是长大以后招个上门女婿,肯定家里的门槛都会被踏破。”
“爹,咋就想那么长远哩。”杨树生搓了搓手,心里头也快活得不行。
“有多远?这小娃娃风吹夜长的,一晃眼就是十七八岁,不就到招女婿的年纪了?爷爷得要给她攒点木料,以后好打一套新家具……”杨国平抱着唐美红轻轻晃了晃,实在欢喜。
家里另外两个儿子生的都是男娃娃,几个人到一起屋子里就会鸡飞狗跳,吵闹得脑袋痛,现在抱来个闺女,杨国平觉得挺不错的,女娃儿好带,又乖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