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防盗章“吱呀”一声响, 木门被推开, 屋子里走出了一个单瘦的年轻女人,手里拎着一个大木桶, 里头装满了大人小孩的衣裳。
女人吃力的提着木桶走到池塘旁边, 那里已经有几个勤快女人,刚收工就提了衣裳出来洗。她们蹲在石板上,一边说说笑笑,一边用棒槌打着衣裳, 见她过来, 有人吃惊的招呼她:“春花,你咋就出来了?还没出月子吧。”
这个被叫做春花的女人姓陈, 是唐振林家的大媳妇,今年二十六, 上个月才生了个女娃娃, 到现在才二十多天。
“月子里不好好呆家里,出来做啥子哩,你看生产队都不让你去出工,不就是让你多歇息两天?”一个女人放下棒槌走了过来,一手抢过陈春花手里的木桶:“你回去歇着, 我和你婆婆说去,让二根他媳妇来洗。”
陈春花有些慌, 赶紧抓住了木桶提手:“翠云嫂子, 不用了, 二根媳妇……她……忙着哩, 我呆在家里也没啥事好做,不如帮着做点事。”
“嗐,你和你们家大根都是老实人,一棍子打不出半个屁来!”翠云嫂子伸手拍了拍陈春花的肩膀:“你怎么不学着二根媳妇狡猾点?你瞧瞧你,还坐着月子哩,这就出来给家里人洗衣裳了!你们家其余的人哩?这不才收工么,都该回家了不是?”
陈春花觉得心里头有些闷,可又没法子说出口来,这边洗衣裳的女人里头,有一两个嘴碎的,回去跟自己婆婆搬弄是非,那自己少不得又会挨骂。
她不敢多说话,提着桶子走到了青石板那边,蹲下身子开始洗衣裳。
棒槌一下一下的捶下去,“邦邦邦”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好像还有回音,隔着池塘都能听到余音。
“嫂子,嫂子!”
陈春花抬起头,就看到穿着粗布夹棉衣裳的唐细丫朝这边跑了过来,一脸慌张模样。
“细丫,咋的啦?”陈春花抬手擦了下溅到脸上的水珠子:“怎么这样慌张?”
“嫂子你快些回家看看,小红好像没气儿了!”唐细丫脸色煞白,嘴唇皮子直哆嗦,看上去很害怕的模样:“嫂子,娘喊我去灶屋里烧火准备煮晚饭,我想着就一阵子的事情,可没想到才那么一会儿,隔壁虎子跑过来扯我去你屋,我看到小红她……”
唐细丫手脚都软了,嫂子出来洗衣裳请她照看下小红,她满口答应下来,才在床边坐了没几分钟,她老子娘就过来喊她去灶屋生火,没想到就这几分钟的功夫就出事了!
听了这话,陈春花身子一软,瘫坐在青石板上,水浸透了她的裤子,可她一点都没感觉到冷。旁边翠云嫂子一手将她拎了起来:“春花,还不快些回家瞧瞧去!”
陈春花这才缓过神来,连桶子都没顾上提,深一脚浅一脚的朝家里头跑了去。
“婶子,婶子!”
刚刚到家门口,一个小娃子跑了过来,一把攥住她的衣角:“婶子婶子,小红不好咧!”
小娃子不过三四岁,可那奶声奶气的话听着完全不像个小奶娃儿,竟和七八岁的孩子差不多。
陈春花没顾得上理会这小娃儿,,三步奔做两步冲进了自己房间。
小小的土砖屋里光线昏暗,看什么都不大清楚,晦涩的光影里,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坐在床边,手里抱着一个小囡。
床边坐着的中年妇女是陈春花的婆婆李阿珍。她剪着一个包菜头,短短的头到耳垂那里,显得精明干练。她长条儿脸,眼睛朝斜里略微吊起,眼角的皱纹很深,要是有只蚊子从她面前飞过去,保不齐会被皱纹给夹死。
“娘!”陈春花冲到那妇女面前,伸出手想要抱自己女儿,可看着婆婆的脸色沉沉,她畏缩的把手收了回来。
“不是叫你去洗衣裳,咋就回来了?”李阿珍拉长着一张脸,这脸就更长了。
陈春花低着头不敢看婆婆的眼睛,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娘,我好像听着小红在哭哩。”
“哟嚯,你隔那么远还能听到这小丫头片子哭?”李阿珍把小囡扔到了床上,“呼”的一声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去揪陈春花的耳朵:“你分明是想偷懒,还以为我不晓得哩?衣裳洗好了没有?没洗好就别回来!”
“娘,小红……”陈春花没躲没闪,任凭李阿珍拎住她的耳朵,只顾着朝躺在床上那小囡看:“小红没事吧?”
小囡的手脚动了动,陈春花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去,一口气轻轻的吐了出来。
还好,她的女儿还有气。
陈春花闭上眼睛,咧嘴笑了起来。
李阿珍看到媳妇的笑容,顿时火冒三丈,用力一拧,陈春花的眼泪“唰”的一声掉了下来:“娘,痛!”
“你也晓得痛!我还以为你是根木头哩!”李阿珍一只手叉腰,骂人的话一嘟噜一嘟噜的来了,骂得唾沫星子飞溅,站在旁边看热闹的那个小娃子伸手抹了抹脸:“李奶奶,你的口水流出来了,好脏!”
李阿珍低头看到了那个小不点儿,弯腰下去,气哼哼的伸手去抓他的手,没想到小娃子倒是机灵,扭了扭身子,迈着两条小短腿跑到床那边去了,一边跑还一边扮鬼脸:“李奶奶,你抓不住我咧!”
李阿珍火冒三丈:“你这死尻的小虎子,跑到我们家来撒野!老娘不好好收拾你,老娘就不姓李!”
“李奶奶,你姓啥不关我的事,你信不信我把你刚刚做的事情说出来?”小娃子抱着床柱子,小小的身子摇过来晃过去,一点也不怕李阿珍的模样,气得她全身直打颤:“你给老娘等着,老娘去告诉你爹听!”
“你去,你去!”小娃子站直了身子,指了指墙上贴着的那张ao主席画像,偏头望着李阿珍,一本正经的说:“我去告诉主席爷爷,你刚刚拿枕头捂着小红的脑袋!”
听了这话,陈春花的脑袋“嗡”的响了一声,脸色煞白。
原来婆婆把她支走,暗地里下了毒手!
她冲到了床边,一把将自己的女儿抱了起来,小囡的脸上一片潮红,眼睛半开半闭,好像是睡得迷迷糊糊时被惊醒过来。她颤颤巍巍伸出手放在她鼻子底,一点点温热的气息粘在她的指尖,这让她彻底放下心来。
“你试啥试?”李阿珍有几分心虚,可还是扯着嗓子直吆喝:“你还真信了这毛娃子的话?他晓得个球!”
“我亲眼看见的,那还有假?”那小娃子又灵活的从床那边钻了出来,冲着李阿珍扭了扭身子:“李奶奶,你就是想害死小红!就是就是就是!”
小娃子的声音特别响亮,跟三月里打雷一样,轰轰的炸着人的耳朵。
“吵啥吵哩?”唐振林从外头走了进来,见着一屋子人,有些奇怪:“都挤在这屋做啥子?嫌这屋子太大了?”
“唐爷爷,小红要被他奶奶捂死了!”小娃子又赶着跑过来告状,眼珠子乌溜溜的转了转:“还好我看见了!”
唐振林冲李阿珍瞪了一眼:“你干啥呢?”
李阿珍气呼呼回了一句:“小虎子的话你也相信?没看这丫头片子还好好的?”
唐振林低头看了看媳妇抱着的那个小女娃,脸色红润,呼吸匀称,跟没事人一样,他这才放下心,伸手摸了摸小娃子的脑袋:“小虎子,你看错了,李奶奶肯定是在给小红盖被子呐,她怎么会想捂死自己孙女呐!”
“我没看错!”小娃子一伸手,忿忿的将唐振林的手拨开:“我知道你们俩想要大根叔叔生个儿子!你们不想要女娃!”
他伸手抹了抹眼睛,哼哼唧唧的哭了。
屋子里的人都大眼瞪小眼的看着他,不知道他为啥哭得这样伤心。
这时,陈春花怀里的小囡扭了扭身子,哇哇大哭起来,顷刻间,屋子里充斥着哭声,一声高过一声,一不可收拾。
“哭哭哭,赔钱货就会哭!”李阿珍恨恨的看了那个哭得满脸通红的小囡,伸手扯了扯唐振林打着补丁的衣袖:“还杵着看啥哩,去二根那边瞧瞧孙子去。”
走到房门口,李阿珍回过头来,朝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生不出鸡蛋的母鸡!”
那唾沫刚刚好吐在了唐细丫站着的那地方,她朝旁边闪了闪,一只手拧着衣裳角儿,臊得抬不起头来。
“虎子,虎子!”
门外头传来一阵叫喊声,小娃子伸出脑袋应了一句:“娘,我在这呐!”
“又在这里麻烦婶子!”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一把抓住了小娃子的手:“真是不老实,害得娘到处找你!”
年轻女人名叫林淑英,是小虎子的妈妈,她穿着崭新的深蓝色粗布衣裳,里边是件白色的衬衫,时髦的小圆领,领口的扣子是黑色的塑料扣子,将她细小的脖颈衬得更白皙了。
陈春花望着林淑英身上的衣裳,心中实在羡慕。
人比人,气死人,她和林淑英年纪差不多,可两人的命可是截然不同。
林淑英命好,嫁过来第二年就生了小虎,第四年又生了一个男娃,婆婆把她宠得上天,她坐月子的时候,婆婆托人去城里买来麦乳精,一天给她冲上一大碗,蒸鸡蛋煮鸡蛋变着法子弄没停过,隔得十来天就能闻着他家炖老母鸡的香味。
“春花,我给你带了个鸡蛋过来,你趁热吃了!”
林淑英从兜里摸出了一个圆滚滚的煨鸡蛋,走到陈春花面前朝她手心里塞:“你坐月子,该好好补补身子!”
陈春花本来想拒绝,可这手却不听使唤,颤颤抖抖的接了过来。
人穷志短。
注:女主穿过去时是六十年代末期,挣钱的时候是八十年代,所以这书名叫做《八零年代金满仓》,其实经历了六十、七十和八十三个年代。
唐振林的眼睛盯住她:“老婆子,我问你一句,今个儿你真向小囡下手了?”
李阿珍将脸转了过去,径直走到了灶台旁边,伸手去拿那盏煤油灯。
唐振林“呼”的一声站了起来:“你咋不说话哩?”
“有什么好说的?我好心好意想帮她看孩子,没想到她还倒打一耙!她那奶娃子吵闹得很,我拿着东西想去哄她哩,被隔壁小虎子看到了,只说我想害小红,那个蠢东西听了这话就跟我来闹腾!”李阿珍拿起煤油灯,“噗”的吹了一口气,灯灭了,瞬间灶屋里一片漆黑。
“哼,你会给她去看小囡?太阳从西边出来你也不会这么干!”
唐振林的声音好像有一种穿透力,穿过黑暗刺了过来:“你这个蠢婆子,你要是真的得了手,大根肯定会咱们离了心,你晓得不哩!”
“我还不是为咱家想?去年生产队收成就不好,队长叫咱们紧巴着点过,谁知道还会不会再来一次饥荒哩!要是她生个男娃娃,怎么着也要省出口粮食来,可谁叫她肚子不争气生了个丫头片子!”李阿珍说着说着忽然声音就哽咽了:“咱们三根……要是他不偷偷把糠饼给细丫吃,或许还在哪!”
唐振林吸了一口气,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以前的事,你还说啥哩!”
“还不是你要翻着今天的事情说!”李阿珍气鼓鼓的靠在灶台上,一双手抠着泥灰浆,心里痛得不行。
六零年的时候大家过苦日子,自己偷偷的给几个儿子留了糠饼,没想到三根竟然把自己那份全拿去给病得快要死的细丫吃了。后来细丫慢慢的好了,三根却病倒了,肚子胀鼓鼓的一堆,最后才晓得他是吃了观音土。
最后三根被活活憋死了,李阿珍到现在还记得他走的样子。
面黄肌瘦,肚子大得惊人,像一面锣鼓。他抓着她的手,断断续续的说:“娘,你不要怪细丫,糠饼是我给她的。”
她抄起棍子狠狠的打了细丫一顿,恨得棍子都打断,可还是没能留住三根的命。
她最小的那个儿子,就这么走了。
“那是什么时候,大j荒!现在再怎么着也不会是那个时候了,你咋能这样做哩!”黑暗里,唐振林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裳上的灰尘:“你要是不喜欢小囡,咱们找一户人家把她送走也就是了。”
“送走?”李阿珍迟疑了一下:“有谁会要?”
“那些没生娃的,总得要有个后人给他养老送终嘛。”唐振林一边说一边朝外走:“咱们得找一户条件好些的,小囡长大的时候还可以帮衬咱们家。”
“对哇!”李阿珍一拍大腿:“可不是么!我咋就没想到呐!找一家送了,等这丫头片子长大了再去认回来,出嫁还能挣一笔彩礼!”
她追着上去,掐了一把唐振林:“当家的,你还真是精!”
屋子外头的地坪里摆着一张四方桌子,上边搁着几个碗,桌子旁坐着二根一家子,唐细丫正拿着木头饭瓢添饭,唐大根在一旁哄着女儿唐美丽,让她不要再哭了。
唐二根婆娘李秀云瞥了一眼哭哭啼啼的唐美丽,鼻子哼了一声,阴阳怪气的对着自己两个儿子说:“建军,建国,以后别去吵着你姐姐了,人家不愿意和你们一起玩,非得凑上去碰一鼻子灰,有意思吗?”
唐建国才三岁,没听懂他娘话里头的意思,只是睁大眼睛望着唐美丽,口里含含糊糊的喊“姐姐”,李秀云拿了筷子敲了他一下:“人家不理你,还要喊她,贱得慌!”
“奶奶说了,唐美丽要给我们做牛做马的!”大儿子唐建军嘟起了嘴,看着唐振林和李阿珍从灶屋里走了出来,起身“蹬蹬蹬”跑到李阿珍面前,一双手抱住了她的大腿:“奶奶,我想骑马!”
李阿珍朝唐大根那边看了一眼:“唐美丽,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