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徽不由得笑了:“怎么?我瞧上去像是蛮不讲理之人么?若论起相识,我比你更早认识他,也深知他的品性才华。先前不过是因他有所隐瞒,心里才生出了疑虑罢了。既然如今已经坦然相见,我自然也觉得喜悦,庆幸不必失去这位友人。”
闻言,杜重风弯起了唇角:“幸而不曾辜负大王,否则我心底不知该有多懊悔。”此大王当然不会是天水郡王,而是指新安郡王。只是“辜负”一词,未免用得太“不妥当”,令某些无比敏锐之人觉得格外不愉快罢了。
王子献淡淡笑道:“既然杜十四郎已经说了一回,便不介意再说第二回罢?大王虽已知晓真相,玄祺与我却还不知呢。”
“当然。”杜重风道,环视十里亭周围。举目望去,唯有风雪与平坦的雪地,并没有其他人,连新安郡王府的侍卫部曲都离了数丈之远。
确定足够安全之后,他方继续道:“我并非杜氏子,而是杜家女所出的遗腹子。叔父其实是堂舅父,待我犹如亲生子嗣,十分尽心。但他却不知,在我刚知事不久后,先生便寻了过来,私下与我说明了身世,并着力栽培我成为他的继承人。”
提起周籍言先生,他的神情格外复杂:“论血缘,先生与我毫无干系,只是我祖父的幕僚,却视父祖如同亲人。当初家中陷入了废太子谋逆案,人丁凋零,他好不容易才保住了几名女眷与年幼的子嗣,暗中护送他们去了流放地。可惜,流放之所不仅偏远,而且瘴疠横行。不久,他们便相继病倒过世。我母亲也并未撑太久,生下我之后也病逝了。”
“为了让我摆脱罪人之子的身份,先生悄悄将我送回母家,与舅父商定掩盖了我的年龄与身世。但他一直觉得愧对九泉之下的父祖,遂渐渐生出了满腔仇恨。不久之后,他便失去了踪影,以一位不见经传的名士作为伪装,暗地里四处联络了许多当年与废太子甚至是皇室有仇怨的没落世家官宦子弟。”
“其中有六成与我境遇相似,被废太子谋逆案所连累,几乎失去了所有亲眷,意欲复仇;又有四成则是废太子以及宗室子弟多年暴戾所害之人的亲眷,心怀不甘,恨不得杀尽仇人而后快。”
“后来他们确实寻着了机会,并渐渐与河间郡王、彭王等人勾连,甚至还曾协助安兴长公主行事——不,或许也算是相互利用罢。”杜重风长长一叹,“只是,废太子被迫出家,远走荆州之后,不少人都依然不愿放过他,满心想着夺他的性命,甚至要杀嗣楚王殿下……又有人坚持复仇已经结束,一时间众人意见不一、人心浮动,先生也渐渐控制不住他们。”
“直至此时,我倏然现,复仇已经结束了。再继续下去,也并无任何意义。毕竟,我家与桓家不同,父祖确实是想立从龙之功,有谋逆之心。世间事有诸般因果,他们种下了因,所有家人都须得咽下苦果,仅此而已。虽然觉得母亲以及亲眷们是无辜受累,但废太子有此下场,亦算是复了仇。若是将仇恨迁怒于嗣楚王殿下,或者继续冒着覆没的危险夺取一个出家人的性命,我实在无法苟同。”
“所以,这便是你们后来沉寂了几年的缘由?”李徽问。
杜重风点了点头:“之后先生的想法愈加偏激,甚至认定了先帝与当今圣人都是昏君,不适合为帝,必须换一个明君方能告慰父祖之灵,于是真心实意地开始奉河间郡王为主君。我不愿将复仇变成谋逆,所以那时坚持出京游历,也有与先生告别之意。先生对我十分失望,我则趁着自己还有些威望,顺势将京中那些不愿再报仇的暗棋都遣散了。”
“原来那时候,确实是你着人给我们送的消息。”王子献道,“你出京时,我也瞧见了桓贺。他可放弃了复仇?”
“……他深恨废太子,也只恨废太子而已,不会轻言放弃复仇。”杜重风回道,“我只能保证,他绝不会迁怒于人,更不会对嗣楚王殿下以及女眷们动手。”
提起过去的恩怨,纵然李徽身为侄儿,也不能违心地说废太子并无过错。相反,他从来都认为废太子李嵩性情偏狭暴戾,做了许多恶事。然而,他却依旧不得不为楚王妃苏氏与堂兄李厥考虑一二。于是,思索片刻之后,他只得皱起眉,眼底浮动着复杂的情绪:“我会婉言提醒堂兄注意防范。”
他所能做的——或者愿意做的,也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