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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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瑈璇望着甘棠高大挺拔的身形,不知怎么,想起了展基。

两人外形都是高高大大北方人的模样,不过展基更加轩昂,透过琥珀锦衣也看得出肩宽臂厚,孔武有力;甘棠却文质彬彬,蓝衫唐巾是个书生。而两人的神态举止更加绝然不同: 展基有种不容置疑的霸气,除了促织什么事都是漫不经心,浓眉大眼的脸上几乎写着“本少爷不在乎”几个字;甘棠却诚笃沉毅,看见他,就明白了什么叫堂堂正正,什么叫正人君子。

正要答话,一阵脚步声响:“陈公子!陈解元!”七童高叫着迎面跑了过来。

这一叫,路人侧目,一群新举人大概刚拜完了韩克忠出贡院,立刻围了上来。“你就是陈琙?”“陈解元!你是福建的?”你一句我一句问个不停,瑈璇顿时成了焦点。甘棠与瑈璇站在圈子中间,不一会儿就层层叠叠围了几十人,七嘴八舌地问话。瑈璇答不过来,求助地望了望甘棠。

甘棠微微一笑,朗声说道:“各位!静一静!请听我甘棠一言!”语音清朗,不疾不徐,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甘棠笑道:“这位就是新科的陈琙陈解元,福建长乐人。”

甘棠忽然心中一动,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却一时想不起。摇摇头,望着面前的人群笑道:“各位大约都是新科的举人?此后大家就是同年好友了!今日高中,不胜之喜,各位一齐去喝一杯,高歌鹿鸣如何?”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是《诗经。小雅》中的一篇鹿鸣诗。

据说周朝时,乡学里读了三年书,文才兼备的会被推荐给周天子,乡大夫设宴送行,叫做“乡饮酒”,宴会上就要唱这《鹿鸣》。隋唐有了科举之后,诸州贡士,行“乡饮酒”礼,歌《鹿鸣》之诗成了必经的仪式。

此时的大明,科举展到鼎盛之时,歌《鹿鸣》自然而然作为周礼继承沿袭。而“乡饮酒”展为乡试的第二日,各省主要官吏宴请各考官及中试举人,就被称为“鹿鸣宴”。

甘棠这么一提议,众举子齐声赞同。甘棠压压双手示意众人安静,笑道:“这前面便是魁光阁,咱们便去拜拜魁星,再认识认识同年!”说着一挥手,便领着大家往前走去。瞥见瑈璇迟疑,一把拖了就走:“你是解元,可少不了!”

瑈璇无奈,回身遥遥对七童道:“和你们姑娘说,我明儿准去。”七童未及答言,瑈璇已经被甘棠拉得走远了。

几十个新科举人一拥到了魁光阁,就在秦淮河畔文源桥之旁,绿树成阴门牖阔大,极为舒爽。此时刚到申时,晚餐尚未上客,魁光阁见来了一批新举人,不由大喜,老板亲自迎了出来。伙计们迅速把七八张案几拼成一张巨大的桌子,让众人团团围坐,又骄傲地写了“今日新科举人包场本店”的告示竖在门口。

明朝的举人地位崇高,即使不再参加会试,谋一个府州县六品以下的地方官也是易事。今日这几十位贵人齐聚魁光阁,老板倒不图赚钱,这份荣耀可是非同小可。

众人都正在欣喜兴奋之时,既不计较吃喝也不在乎银子,甘棠吩咐老板看着办。不一会儿各种江南佳肴流水般端上来,满满摆了一桌。

甘棠建议大家自陈琙开始沿坐席自我介绍,六十几个人整整说了小半个时辰。下午脸上受伤的那个叫做黄勉,手上滴血的叫赵如,两人一中在三十六名,一中在七十七名。轮年龄,瑈璇最小,不到二十岁的有四名,大部分是二三十的,四十来岁的有十一位,五十以上的有七位。

一圈说完,轮到瑈璇身旁的甘棠收尾。众人不由同情地望着他,这是个名落孙山的,可怎么处?

甘棠清清嗓子:“在下甘棠,”众人起哄:“蔽芾甘棠之甘棠!”顿时笑声一片。甘棠面上含笑,待众人安静了不紧不慢地接着说道:“在下是直隶应天府人,今年二十,姓韩名杺,有木之杺。甘棠乃是在下的小字。”

众人一愣,赵如忽然一拍脑袋叫道:“韩杺?中在第九名的那个?”甘棠微微一笑:“正是在下。”

瑈璇忍不住:“那你假意去看榜,是为了救我?” 众人想起他下午哭天抢地,百般做作,又是敬佩又是好笑。谁知甘棠肃容道:“哪里。是真的想看看甘棠中了没有,蔽芾甘棠之甘棠。唉,可惜没中!”

众人爆笑声中,老板凑上前拍开了几坛“状元红”,一时觥筹交错,欢声不绝。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寒窗,在这激烈的万人竞争中终于胜出,新科举人们都颇有些得意忘形。相互敬酒叙交,人人都喝了不少,南方人本来酒量浅窄,没多久便不少举子醉了。

有人击箸高唱:“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众人应和:“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瑈璇也是喝高了,有些神智不清,双手掩口,顿时笙箫齐起,瑟声大奏,宛如一只多人乐队在伴奏。众人都在疯狂之中,竟然也无人讶异,只是齐声高唱:“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歌声飘出魁光阁,响彻文源桥,激起秦淮河阵阵波浪。

甘棠凑近瑈璇,颇有兴味地听着他口中的乐声,凝目之下,却见他白玉一样的下颌上两道青紫,很有些狰狞。

赵如走过来,也看了看,伸出手示意,已经包扎好,口齿不清地道:“那刀子可锋利!甘兄胆子够大的!”

瑈璇被他二人看得不好意思,停住了口技,侧头娇憨地笑道:“甘棠,谢谢你救我。”一阵清风拂过,瑈璇醉了酒的双眸似秋月朦胧,甘棠不知怎么呆了一呆,心中疑惑。

魁光阁的老板正好走近,听到几人的话语,凑过来看了看,叹道:“每次乡试会试之后,总有些故事。各位高中的当然兴高彩烈,那些落第的,唉,也真是可怜。”

赵如果然兴高彩烈地问道:“都有些什么故事?”

老板道:“不中的士子不少无颜回家,有些日日买醉,有些流连烟花,使光了盘缠,流落街头的也很多。众位看这应天府街道上的乞丐,术士,相士,其实不少都是原来应试的考生。也有些象今日胁持陈解元这种过激的,甚至有想不开跳河上吊的。”

不知何时,歌声停止,众举子都围拢了听这魁光阁的老板说故事。老板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不过闹得最厉害的,还是洪武三十年丁丑科那一次。二月会试春榜放榜,五十二名中的贡士全是南方人;到得三月殿试的皇榜出来,一甲三人风光游街,好不热闹。北方的举子便一齐闹事,先是贡院门口,后来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大字报。举子们日日串联了在皇宫前游行,高呼‘考官不公’‘包庇南方人’‘私同乡!’”

瑈璇颤声问道:“是所有的北方举子都闹吗?”

甘棠见他脸色白,语音颤抖,忽然心中一动如遭电击:陈琙是福建长乐人,难道竟是当年春榜状元陈夔的后人?

老板望了望瑈璇:“那年会试,全国的举子来了有九百多人,北方举子大约一半,闹事的时候人山人海,大约是都去了的。领头的是中都凤阳府的,因为是太祖老家来的,闹得尤其凶。应天府尹赵大人带了捕头来,也不敢对这群举子如何。最后还是大内上十二卫亲军出动,太祖又答应了重新阅卷,才平息了下去。”

赵如好奇地问道:“那重新阅卷,结果怎么样?”到底是十七年前旧事,很多年轻人也并不知道。

老板叹道:“太祖圣意,又出了个夏榜,这次中的六十一名贡士都是北方的举子。可怜南榜陈状元只做了二十天状元,就被定了行贿作弊,与考官白信蹈等人一起问斩。行刑那日天昏地暗,三月阳春里朔风飞扬雪花飘飘,唉,惨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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