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夜晚寂静幽冷。
夜风把窗帘吹起来,一会高高鼓起,一会又轻轻落下,在风里摆动。
池月洗完澡吹干头,不见乔东阳进来,正准备拉好窗子,突然愣住。
一个人影慢慢地穿过后院,从她刚刚纤插的花苗圃边走过,坐在池塘边的椅子上。
池月在窗后站了片刻,拿起一件外套走出去。
客厅里没有人。
安安静静的.
池月望了望董珊住的房间,拉开大门出去。
她步子小,轻,步伐缓慢,没有惊扰到乔东阳。
他很专注,没有现站在背后的她,身子懒懒地倚靠在池塘边的防腐木椅上,头顶的黑色遮阳伞被寒风吹得噗噗作响,他也浑然未觉。瘦削的肩膀,长长的腿,整个人单薄又清冷。
池月慢慢走近,弓下腰把外套披在他的肩膀上,从后面圈住他。
“跑这儿吹冷风,不怕感冒?”
温暖的靠近,乔东阳身体紧绷一下。
他回头看了看,轻轻抚了抚池月的手,慢慢半她拉过来,让她和自己坐在一起,十指紧扣,“你怎么来了?”
“怕你想不开,这池塘又没盖。”
乔东阳:“……”
他的头已经长一些了,风吹起他额头的碎,他就那么看着她,一双幽黑亮的眼睛,像揉碎在这夜色里的波光。
池月心脏狠狠一抽,莫名心疼,“董姨说什么了?”
他没有看她,头低着,不说话。
头上的黑色篷布被吹得呼啦啦地响。
这天气,冷得有些妖异。
池月搓了搓手,身子不动,只把脑袋一扭,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
“怎么啦?她说什么让你不开心了吗?”
乔东阳一动不动,轻轻嗯了声。
池月明白了。
“你不想告诉我,就不用说。如果你想安静一会,我就离开。”
乔东阳没有反应。
就像没有听见。
池月静静地坐在他身边,陪着,沉默。
听了一会儿风声,乔东阳转过头,“池月,如果有一天你现所有的事情都和你的想法不一样。你以为好的人,不一定那么好,你以为坏的人,不一定那么坏,原来你固守的信念和观点,全部都是错的,会怎么办?”
池月侧着头,看定他。
他英俊的面容在夜色里有一丝淡淡的无助。
池月眼里的乔东阳,坚韧、执着,遇上天大的事,他都会积极去想办法。不逃避,不退缩,更不会一个人独自伤感,甚至躲起来舔伤。
“是董姨和你说了什么吗?”她第二次问。
不知道他病在哪里,怎么对症下药?
可是,她第二次问,乔东阳第二次选择了不回答。
池月无奈一叹,笑着把他的头扳过来,让他面对自己,正视自己。
两人眼神在夜色里相撞,她微微一笑,“你不想回答我。那就我来回答你吧。现自己错了,没有关系。我只是个普通人,我允许自己犯错的呀,现在我才二十多岁,余生很长,有纠正的机会。至于信念、观点,任何时候改变都来得及。过去,属于昨天。明天,属于未来。听到了吗?乔先生。”
乔东阳抿紧唇,没有说话。
池月唇角弯了弯:“做人最可怕的就是和自己较劲儿。乔东阳,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并不难。”
“我不完美,我知道。”乔东阳修长的手指搭在太阳穴,揉了揉,身子往后一仰,双臂轻轻搭在椅子上,仰头望向天空,“可是在我心里,她是完美的。至少不应该是这样。”
孩子心里的妈妈,都是最好的妈妈。在母爱缺失的这些年,乔东阳一直把妈妈想象成完美的模样。美丽、善良、很需要保护。这个模样的妈妈在他幼小的心里播下了种子,支撑他走过童年,少年,变成现在的他……
乔东阳低下头。
“池月,我可以抽支烟吗?”
池月点了点头。
乔东阳朝她一笑,点上烟,默默吸了一口,思考片刻,那些说不出口的话,在香烟萦绕的气息里,慢慢说出来,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难。
回忆与现实碰撞,让他神色有些紧绷。
说完,整个人都有种无力的颓然。
“她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人?”
池月看着他身上熟悉的疲惫感,微微蹙眉。
“不要说你,就是我听了,也有点猝不及防,不敢相信。但是,乔东阳,也许事实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糟糕。”
乔东阳看着她。
池月说:“我们不要用世俗的标准去评价她。因为她对你来说不是别人,我们可以试着宽容一点。而且,人是复杂的,不是非白即黑。正如你所说,看上去坏的人,也许没那么坏……在家庭和感情里,她选择了感情,伤害了你和你爸爸,最终,她也受到因果的惩罚。说到底,她也是一个受伤害的女人。”
乔东阳沉默片刻,“我宁愿不知道真相。”
池月略略一顿:“你怎么就确定这是真相呢?”
只是董珊的一面之词而已,依乔东阳和她的关系,不应该相信才对的啊?
“我前阵子调查乔家那些陈年旧事的时候,知道了一点。”
也就是说,他只是借董珊的嘴得到了证实。
“乔东阳——”池月轻轻靠着他,“咱们不想了好吗?人都已经去了。好坏都过去了。”
“我真想问问她,为什么。”乔东阳眯起眼,望着夜下的池塘,冷声道:“是什么让她不惜抛弃这一切。我记得,我求过她。她说……”
那噩梦一样的往事,在乔东阳的记忆里早就生了根。
她说的那些话,乔东阳也一直记到现在。
“不是妈妈不带你走,而是你爸爸……东子,妈妈争取过了,但是妈妈太弱势,妈妈得不到你的抚养权,你爸爸……死活不同意,我有什么办法……”
“你乖乖的听话,妈妈过一段时间,就来看你。”
“你快快长大,等你长大了,你就可以和妈妈在一起了。”
记忆里的声音是温柔的,可是记忆里那个撇下他匆忙离去的背影,是冷漠到令他恐惧的。
那个背影曾无法次出现在他的噩梦里。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一眼都没有看他。
他拼命地长大,
可是她,没有等到他长大。
她死的时候,乔东阳不知道。
等他知道,人已少年。
乔正崇斩断了他和母家的一切联系,不告诉他母亲的死亡,也从来不告诉他,她是怎么死的,甚至连她葬在哪里,乔正崇都不肯说。
“曾经我以为这一切的罪魁祸是董珊。”
在很多的故事和小说桥段里,恶毒后母都是这样的坏。
“池月,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我不肯相信那是真的,又很清楚,这就是真的。”
乔东阳掐掉烟,捂住脸。
根深蒂固的东西被打破,揉碎,是痛苦的。
在乔东阳的心里,除了往事的颠覆,还存了一分对董珊的抱歉。
“董珊的悲剧,很大一部分,是我造成的。”
乔东阳的话,让池月有些吃惊。
她心疼地靠着他,轻轻抚他的后背,像在安慰一只受伤的狗子,“不要这样想。感情的事,外人插不上手,是你爸爸的问题,跟你没有关系……”
“不!”乔东阳摇了摇头,苦笑,“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不会去结扎。我的不喜、排斥、冷漠,对她来说,是一种极端恐怖的冷暴力。而我爸爸……在感情上,他很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