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狱吏这么想的时候,便有些走神,正看见那只手微微一弹,他心中一惊,扣那右手的动作便歪了一歪,这锁扣有个讲究,稍微歪一点便不够严丝合缝,但要想拔出来重弄,这只手便会完全废了,老狱吏一来于心不忍,二来也怕自己禀报了之后,会被责怪,假如重弄废了人的手或者伤上加伤导致人死亡,到最后又是自己的责任和罪孽,因此想了想也便算了,便是这只手没扣稳,也毕竟入了肉,双腿和左手也扣得死死,总之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的。
他便退了下去。
铁门一重重关闭,铁狱里的光线也渐次消失,只留下头顶一线天窗,倒映着同样黝黯的天空,隐约还有枯树的枝桠,斜斜地划裂那一片苍青色。
地面上的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第一眼正看见被割裂的青天。
燕绥看见那天的那一刻,立即又闭上了眼睛,像是连此刻苍穹,都不愿多看一眼。
右手却在慢慢地动。
没有扣好的锁环,微微歪了一条缝隙,他的手指向内折起,顶入那个缝隙,他手指修长,能做到这个常人做不到的动作。
微微用力,血流愈急。
不消片刻,那一处的锁环有些变形,一根铁刺沾着点细微的血肉,穿刺而出。
燕绥又多了一根手指的缝隙,这回他用两根手指,将那铁刺捏扁,捏成一把薄薄的匕。
铁狱便是铁狱,没有任何植物,浑铁打制,他在被送进来之前,已经被搜走了身上所有的东西。
但是没关系,只要他还活着,就行。
匕捏在指尖,慢慢地,转为赤红,像被火烤过一般。
他将这简易匕慢慢插入锁环的缝隙。
并没有试图去撬掉锁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是行不通的。
他只是将匕压紧了自己的肌肤。
哧哧血肉烧焦之声响起,于这夜的寂静中听来惊心动魄。
肌肤一旦被烧焦,凸凹不平,就会和锁环之间更多缝隙,和深入肌骨的铁刺之间也就多了缝隙,同时也止住了不断的流血。
铁刺控制人体的根本诀窍在于和肌肤血肉的无缝贴合,一旦出现缝隙,也就失去了大多的作用。
这样的方法,未必没有人想不到,只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对自己下这样的手,智慧,决心,勇气,后者才是最难。
真正的狠,是对自己也够狠。
哧哧之声不断响起,燕绥额头起了一层薄薄的汗,他因为体质和毒病的原因,暑热无汗,冬不畏寒,但此刻那一片晶亮在暗室中微微闪光。
右手烙过一圈,所有的铁刺都已经松动,他慢慢地,将尚未来得及深入咬合的铁刺都拔了出来。
右手已经能动,他微微动了动,还好,还没来得及伤及经脉。
然后他伸手至后背,将后背的刀口也烙了一遍止血。
做完这些,他的手脱力地垂了下去,正准备休息一下再继续,忽然听见隐隐有些动静。
他轻巧地将右手伸进锁扣,做好还被扣着的模样,重新闭上双眼。
……
景仁宫父子相残那一刻,德胜宫里德妃正在梳妆。
从洋外搜寻来的大玻璃面镜子,将那女子的美貌映得纤毫毕现,历二十余年光阴,不改韶华。
菊牙站在她背后,没替她梳头,十分大逆不道地在走来走去,她也不想管娘娘为什么半下午地在梳妆,反正总不会是为了接驾。
陛下听说龙体不成了。
太子出了东宫,皇后也莫名其妙好了,出了凤藻宫。
宜王殿下已经进宫。
神将林擎被宣回京述职,据说也要进宫了。
连带云阳公也在往回赶,宫中大小皇子公主,都在景仁宫外等消息。
这一连串消息也太惊悚,眼看着这皇宫便要天翻地覆,娘娘还要在这时候梳妆……菊牙叹气,就算是神将回来,也是去见陛下,难不成还能来德胜宫?
她心中忽然掠过一个更惊悚的念头。
神将不能来德胜宫,娘娘不会想自己去景仁宫吧?
以这位的性子……很有可能!
要不然她这么盛装打扮做啥!
菊牙越想越恐惧,忍不住嚎一嗓子:“娘娘啊,您可千万不能啊!”
正在专心描眉毛的德妃被这一嗓子惊得手一颤,婉约长眉画成了鼻涕虫。
德妃将眉笔一搁,转身,阴森森地看着菊牙。
菊牙完全不惧,往德妃凳子前一扑,颤抖地道:“我的娘娘啊,您可急不得啊,这二十余年都等了,不在乎多这几天,再等几天,咱们再等几天,啊,总有见到神将的一天的是不是?”
德妃低头盯着她,忽然笑了,手指一点她额头,道:“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想到哪儿去了,我是那么急色的人吗!”
菊牙:“是啊!”
德妃:“……我可谢谢您的夸奖嘞。行了,小祖宗,去,把那夹墙里的那个小盒子拿来。”
菊牙这才起身去了,一边走一边顺手拿了块手帕绑住鼻子,走到马桶间。德妃娘娘放马桶的地方,自然也是香气扑鼻的,可菊牙的表情,就像要去世上最肮脏的地方……确实也是如此,她掀开马桶,伸手进去,咬牙摸索半天,咔哒一声,马桶下方的地面缓缓开启。
菊牙一边开机关一边哭着道:“我的娘娘哎,你做什么要把机关放在这么一个地方!”
德妃给鬓上插上一朵珠花,比对半晌,才漫不经心地道:“我这宫里,眼线多如狗,杀之不绝。但是这么多年,哪怕我一盒胭脂都被狗嗅过了,这马桶底下的猫腻,有人察觉没有?”
想了想,她又得意地道:“都说燕绥是东堂第一机关大师,改日该叫他来瞧瞧,他就能明白,他这机关的天赋,是从谁那里继承来的!”
菊牙:“我的娘娘哎,我怕宜王殿下会和您断绝关系!”
她在隔板下摸索半晌,再泪流满面伸手进马桶,把机关给关了,这才出来,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手中的小盒子用几层厚锦缎包着,依旧散出难以言喻的怪味来。
德妃正在往身上洒香水,也是洋外玩意,洋外玩意就是香,她连打几个喷嚏。
小盒子打开,菊牙闭着眼睛不敢看,屏住呼吸,那可怕的气味更浓了,幸亏德妃的香水也浓,竟然生生盖住了。
“我的娘娘哎,你搞这么些恶心东西做甚!”
盒子里是一种青色的虫子,乍一看就像一些青砖的碎屑,在盒子里乱转,乱得人眼晕,在虫子的身下,一堆一堆的黑色粉末,仔细一看却是铁屑。
盒子是玉质的,有好几层,这是最上面一层。
德妃看了一眼,笑道:“哎呀,食量真好,又大了。”
菊牙嫌恶地看了一眼。
“你可别瞧不起这小东西。”德妃笑道,“也别觉得咱们花了上千两金子,从那个老嬷嬷手里买来这么个恶心东西就是亏了。你可知道前朝那个盛宠的丽夫人,就是被判剥皮,最后剥下一具特别美丽完整美人皮的那个。那皮被引为奇迹,还有豪门收藏来着,知道怎么剥的吗?就是被这东西钻进血肉眼睛鼻子耳朵,一点点从内脏开始咬起,内脏咬没了,骨头咬化了,最后就剩下一个完整的空壳……”
菊牙捂住胃:“娘娘……您别说了……您也不怕不吉利……”
娘娘也是宠妃啊,也和皇后不对付,甚至……
德妃笑一声:“我怕什么不吉利,什么不吉利的事,我都做过了!”
菊牙忽然后知后觉地问:“娘娘,您好端端地忽然让我把这些东西都拿出来做甚?”
德妃望一眼景仁宫的方向,平常散淡又微带媚意的容颜上,忽然掠过一丝浅浅阴霾,半晌她道:“我这不是怕忽然有什么事,来不及嘛……”
菊牙有听没有懂,正想问,忽然人影一闪,面前已经多了一个人。
菊牙愕然道:“德高望重……啊不中文!”
德妃正在往头上簪花,听见这句,脊背一僵,缓缓转头。
中文浑身汗湿,二话不说就对德妃一个大礼:“娘娘,请您救救殿下!”
当地一声,德妃搁下了手中的簪子。
忽然头顶屋瓦声响,一人翻身而下,脸色金黄,个子奇高,菊牙又惊道:“师兰杰!”
叮地一声,簪子被站起身来的德妃卷落地下。
她素来自如的神情,此刻被一片淡淡霜白之色所笼罩,看了一眼景仁宫的方向,再看一眼香宫的方向,最后叹息道:“没想到,还是……”
师兰杰急迫的恳求声亦传来:“娘娘,求您救救神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