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笑着回应:“凉州人,不敢说能比过先生,但敢说善饮二字。”
李显彰收回视线,望着暮色苍苍的天幕,一片草木灰,眼色虽然不讨喜,可胜在一眼无垠,心旷神怡,闭着眼深呼吸了一口,徒然说道:“这下你可要被万夫所指了。”
年轻人昂起头,没饮酒,却是豪气说道:“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不正是先生想要说的话。”
李显彰面色不改,也没有因为年轻人的这番话语而心境波动,反而说道:“你要知道,这话不该你来说,或者说不该凉州的人来说。而且……”李显彰顿了顿,继续说道:“就算是我,我也不会说。”
年轻人皱眉说道:“先生也怕?”
李显彰一手按着木桌,摇了摇头。“二十年前,我无功于朝,要是说出此言,别人看法我不在意,但是自己这一关过不去,你懂吗。”
年轻人坦然说道:“种青璟受教了。”
李显彰自饮说道:“骂名你是背定了,但好在无性命之忧,况且朝廷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而且此次你从平沙关回去,无论你春考结果如何,名次大抵已经定下来了。”说着,李显彰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酒碟。
种青璟顿时一乐,然后给自己倒了碟酒,一饮而尽。
李显彰这才满意,身子斜倚桌子,还用一只手撑着,这是凉州老家翁的寻常坐态,但李显彰用在这里,非但没有寻常老人的慵懒无骨,反而自添一份智珠在握的风流。“老爷子不管你?”
种青璟一脸无奈说道:“家父已经不让我进门了。”
李显彰哈
哈大笑,“依照老爷子的秉性,这事他做的出来。三十年前,我求学到种府,你爹不过是埋怨了一句朝廷,让老爷子关在府门外跪了三天。”
种青璟正襟危坐说道:“其实世叔想入朝,种家在朝廷还是能说上一些话的,何至于将自己置于险地。”
李显彰睨了一眼种青璟。“这话是你爹教你的吧。”
种青璟一笑,不说话。
李显彰端着酒,“风光无限在险境,这话听过没,只这一次,下一次要是再听到这话,就算你爹好心也好,还是另有图谋,都不要来找我了。”
种青璟站起身,恭恭敬敬俯,“小子受教了。”
李显彰用手指了指酒,“喝酒就行,李显彰的桌子上,只有酒友之别,并无长幼之分。”
等到种青璟坐下后,李显彰这才说道:“你爹的想法怕是要落空,因为我不会入朝,自然也不会存在说给你扫出一条明路,又或者说给你种家说上几句好话。
还有,你的言论我听过,知行合一,说圣人著四书五经,其实就是为了教世人什么是忠孝仁义礼智信,我懂你的意思,例如忠,不是把忠字挂在嘴边是忠,而是行君之事,解君之忧是忠,我的理解没错吧。
但现在,这条路很难走,原本的人,只要摇旗呐喊,而且声音越大,官就越大,现如今你却让他们下地干活,靠着功绩升迁,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吗?尤其当朝局面,越官一党事危累卵,如此风口浪尖,你还在伤口上撒盐,到时候少不得有人要灭你的威风。”
种青璟身姿挺直,端着酒说道:“眼不见为净,春考之后,我便上书奏离长安,去青唐。”
李显彰摇了摇头说道:“眼界莫要太低,话语也莫要太负气。更加别小看了帝王心思,就算你小看了陈铮,也别小看那位大学士。他们不会放你走的,而且无论你信与不信,此次春考,只要你人去了,宗卷上无论你写的什么,不是状元,也是探花。一个帝王,一个宰相,是不会赤膊上阵的,原来有个姓柳的,可惜是条恶犬,在士林的名声不好,你不一样,种府门风清正,这一言下去,少不得有多少暗流。
你爹让你来找我,无非是想让我念及往年情谊,替你说上几句。”
李显彰回过头,“我要不是念着当年,就算今日你口灿莲花,也上不得关来,我自然也不会同你说这么多。至于你爹想让我去打擂台,更加不可能,三十年前我就看不起那群人,包括你爹,三十年后我会和他们去浪费口舌?不过你想图谋大志,路还是有。”
李显彰笑眯眯看着后者,倒是让后者脑后生风,不寒而栗。
“第一,江南道御史大夫其实叫牧笠生,你去寻他,这人自有士大夫之风,不过此人于政,只图北齐,要是你说志在升仕途,那就不用去了,免得遭骂,得个心术不正的头衔。第二,唐府老太公,如果你能说服他,便是说服了大半个士林。第三条路有先贤走过,最后身死。”
李显彰顿了顿,继续说道:“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这句话,懂不懂?”
种青璟又要起身,想到前者之前的话语,神色激奋,端酒而饮。
李显彰指了指远山,“多看看这些。江南多俗粉,西蜀抬头不见天,唯有这里,天地远阔,重峦叠雪,下酒才好。”
种青璟端酒再饮,李显彰兀自说道:“此次之后,勿要再来了。种李两家情分已尽,日后世上再无李显彰,只有李参军。”
种青璟有些意外,但事后想想,又有一些自责,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这话应该不止是说先贤,当是面前人明志之言,如今为了全当年之谊,身入污秽,算是断节。
想到此处,种青璟也没有脸面呆下去,起身告辞。
李显彰并没有留,等人下了关口,李显彰端着酒笑道:“言是好言,可惜有私心。想来是史书看的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