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水满心莫名,只觉赵黼语气大为不善。
云鬟跟赵黼彼此对视,忽然轻声道:“阿水,请你暂且出去好么?”
她的语气竟甚是平静温和,天水道:“可是……”
赵黼的言行气势,就如同猛虎下山,连她面对尚且战栗不安呢,如何放心把云鬟留在他身边儿。
云鬟转头,眼中透出恳求之意。
天水咽了口唾沫,只得说道:“那好,我……我就去外头好了,不过,若是有事,你且大声叫我……这里毕竟是刑部。”
说了这句,特意又看了赵黼一眼。
赵黼闻听,面上不屑恼恨之色却越重了,只并未还口。
天水将走之时,悄悄冲着赵黼翻了个白眼,赵黼只盯着云鬟,便仍是未曾理会。
一直到天水退了,云鬟才道:“怎么无端又提起此事,你从哪里听说了的?”说着回身,欲去桌前落座。
赵黼见她神情如常,眸色越一暗,举手将她腕子握住,顺势往前逼近,竟逼得她退至书柜边儿上才停住。
云鬟无奈,却仍是安安静静说道:“六爷,且不要胡闹。”
赵黼道:“是我胡闹么?”
云鬟轻轻一叹,道:“好,我的确去畅音阁听过戏,这件事,太子殿下也知道,值得这般大动肝火么?”
赵黼道:“那么,他知不知道,当夜白樘也在?”
云鬟这才抬眼,神情复杂看了赵黼一眼。
赵黼道:“怎么不说了?”
云鬟道:“你要我说什么?”
赵黼道:“不如,就说那一夜,你是如何跟他同处一室,*的?”
直到如今,云鬟眼中才透出些愠怒之色:“殿下。”
暗中牙关一咬,云鬟道:“太过了。”
赵黼挑眉,他居高临下,两人又相距甚近,云鬟的每一丝神色变化,他都毫无遗漏地看在眼里。
见面上泛出怒意,赵黼双眸微微眯起:“哪里太过了,是不是要找人出来跟你对质?你才肯承认?又或者……干脆带你去问白樘怎么样?毕竟,他该最是清楚。”
云鬟听到“对质”二字,正心头一动,要问他是跟何人对质,猛地听了最后一句,便道:“够了。”冷冷地看着赵黼。
赵黼对上她冷冽含怒的眼神,过了片刻,才一字一顿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死遁逃走,我找你回来,你想上京铨选,我陪着,你要进刑部,我答应,你心里有别的人,我忍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可你怎么……还能背着我,做出这种事,崔云鬟,我对你还不够好么?或者说,我对你再好,都比不上他?”
说话间,赵黼低头,唇几乎贴近她的额角,却因靠得太近,便将她的脸捧住,逼她抬头面对自己,他咬牙道:“你说话,你还要我怎么样?嗯?”
原来,昨夜赵黼人在宫中伴驾,赵世因兴致极高,竟又叫他陪坐半宿。
因提起赵宏睿来,赵世道:“这孩子,跟我甚是有缘,不然如何才进宫就出生了呢?”
赵黼只微微一笑:“可不是么?虽是比预期的早产了几天,幸而福大命贵,竟仍是康康健健,小模样儿叫人一看就喜欢。”
赵世却也似想起什么来,道:“是了,怪道我觉着有些早,果然是提前生了?”
赵黼道:“我也是隐约听人说起的,不太清楚,只怕是宏睿知道自个儿进了宫,所以迫不及待想出来看看他皇爷爷了。”
赵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笑道:“油嘴,不过也对……你是朕的皇孙,宏睿也是,只怕你是最懂他的心意的。”
两人说笑半晌,因夜深人静,里外悄然,两个人说话笑声,便显得格外空旷。
而一旦不说话之时,那股虚冷便再也遮不住的。
赵世叹了声,道:“留你在这宫内陪朕,是不是也觉着无趣?”
赵黼道:“皇爷爷说哪里话?就算是那平常百姓人家儿,还讲究个天伦之乐,要小辈的伺候在跟前儿呢,何况咱们皇室。”
赵世心里一阵熨帖,忍不住伸手握住赵黼的,道:“也不怪朕多偏疼你,你说一句话,都像是说在朕的心坎儿上,竟顶别人说千百句。”
赵黼嘿嘿笑道:“如果是两个知己间,这大概就叫高山流水,不过我并没那么高雅,不如就叫臭味相投罢。”
赵世愣怔,继而大笑:“混账混账!才夸你一句,你就敢蹬鼻子上脸了!”
毕竟年迈,因笑得有些厉害,便转而咳嗽起来。
赵黼忙起身,便在背后轻轻地捶打。
王治早防备着,当即命人端了润喉滋养的参汤上来,伺候着喝了两口。
赵世长吁一声,道:“唉,岁月不饶人,当初我是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又何尝不也是一样的英气焕,纵横四海,开疆僻壤……”眼中透出几分惘然之色。
赵黼道:“皇爷爷所做的那些功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儿孙们也只能拼力赶得上皇爷爷所做的一半儿罢了。”
赵世复笑了两声,道:“终于知道该拍点朕的马屁了?你这小滑头。”
赵黼也只是笑罢了。
赵世端详着他,忽地说道:“这两年尚且好了些,可知前几年,虽然放你在外头跟野马似的,朕心里却时常忧虑。”
赵黼道:“皇爷爷忧虑什么?”
赵世道:“你还不知道么?朕向来对你寄予厚望,可知……千金之子、还坐不垂堂呢,何况是你这等身份的人物,就算是为了千万黎民百姓,天下社稷,也该自恤……”
赵黼道:“若我自恤不进,谁去抗辽人,击水匪呢。何况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我真的就……”
谁知皇帝知道他是个百无禁忌口没遮拦的性子,却生怕他说出来,早抬手警示地点着他。
赵黼便一笑打住,举手道:“好好,我不说了。”
赵世出了会儿神,一时没做声。
赵黼在旁盯着,只看他是不是要睡,若是睡着,他好悄悄地走开。
然而打量中,却又想起一件事来,赵黼便问道:“皇爷爷,我有件事想不通,不如趁机问一问?”
赵世道:“是什么事?”
赵黼道:“当初……云州传来母妃出事的消息,我回去后问杜云鹤如何不制止,他虽未明说,但那意思,却像是皇爷爷有什么旨意似的……”
赵世闻是这则,略颔道:“不错,是朕的意思。朕早就等那样一个时候,让你离开京城一趟……”
赵黼道:“可是,这是为什么?”
赵世道:“你不明白么?你走之前,京内已经有些风云变幻,你若一走,有些压不住的东西,自然就会涌出来,然而不破不立。”
赵黼错愕意外,未及开口,赵世道:“可是你的脾气……谁不知道?一时冲动,什么也干得出来。且你又是金吾卫的副统领,还统管着镇抚司,倘若将来要立你父王为太子,你想想看,坊间跟朝堂上,会有些什么议论?”
赵黼拧眉,若有所悟。
试想,若赵黼在京,太子谋变,赵黼身为禁宫统领,自然不会坐视不理,然而这其中却瓜田李下。
就算他是正经地镇压谋变,可是将来太子被废黜,晏王上位,这叫别人如何想法?
就算是颠倒过来,说是手握重兵的晏王世子谋变,逼宫废黜太子,扶持晏王上位,都可能是有的。
至此赵黼才明白,赵世竟是这般苦心孤诣,叫他远避嫌疑。
恍惚之中,皇帝苍老的声音在耳畔道:“朕要的,是名正言顺,而不想你背上任何的非议……偏偏老天神明也都站在你这边儿似的,你回云州,竟又拿住了萧利天,简直是如有神助,可见朕的选择,何等英明。”
赵黼嘿然无语,只得笑道:“果然不愧是皇爷爷,我等真真是望尘莫及,连您老人家一根龙须也比不上。”
赵世“噗嗤”又笑,却摆手道:“不许你说话了,朕今儿已经笑了太多,凡事也要有个度,太过则不好了。”
赵黼闭嘴,便点点头。
赵世瞟他数眼,却又含笑道:“这句话你也受用些,跟辽国议和,以后暂时不必再征战,你也好生把自己保养保养,那皇太孙的尊贵气象也给摆出来……平日里,多跟朝中臣子们交际……”
赵黼飞快地一吐舌头。
皇帝又虚虚点了他一下儿,道:“兵部我就不必说了,另外,尤其是刑部……白樘,自然是个极好的,只不过他素来跟你四叔比较近些。别看他上回选的是你父王,但以朕看来,他却也未必是真心要选的。”
赵黼留了心:“我后来听说,也觉诧异呢。他不是该站在四叔这边儿么?”
赵世道:“这便是他的厉害之处。当时因朕的心意在你们这里,可偏偏满殿的人都说你四叔好,朕心里有些过不去……本以为白樘也要踩上一脚,朕都想要甩脸子了,没想到他竟说了你父王。我当时还觉着他的确眼光过人,后来才慢慢地醒悟,他的确是眼光过人,——只不过,并不是因看中了你父王,而是在看出了朕的心意这点上。”
赵黼忍不住又扮了个鬼脸。赵世看着他翻白眼的模样,叹道:“他如今尚且没真心实意地认你……你且多留些心意罢。”
赵黼哼道:“他的真心实意,可是极难得到的。”
赵世忽地又想起一件事,便道:“是了,近来杜云鹤的事出,你起初疑心的是那个薛君生?”
赵黼道:“正是他。怎么了?”
赵世道:“听说他也是你四叔跟前儿的红人,戏做的最好,满京城里竟没有比得上的,改日朕倒也要见识见识才好。”
赵黼道:“虽是好,只最近他受了惊恐,又负伤,一年半载只怕唱不了了。”
赵世啧道:“可惜可惜,听闻他的有一出什么戏是最好的来着?叫玉……”
皇帝思忖着,赵黼道:“《玉簪记》?”
赵世点头:“是了,就是这个。”
赵黼失笑:“薛君生也是值了,皇爷爷都惦念着他,不过这《玉簪记》着实是销石裂金……”
未曾说完,赵世道:“果然的么?怪道朕听闻,白樘也曾去听他唱了一回呢,能劳动朕的刑部尚书亲去听的戏,自然地是惊为天人的了。”
谁知赵黼听了这个,心里咯噔一声,待要细问赵世,他却略露出几分困倦之意,眼皮耷拉着,头一点一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