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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李白:赌徒

永王回信将李希言一通大骂,并在润州击败了当地军队。永王一路从江陵而来,过浔阳,经当涂、江宁,势如破竹般抵达润州。

润州,距离他要去的广陵(扬州)还有六十三里。

至德二载(757年)二月十日,润州的对岸瓜州忽然树起“讨逆”大旗,旗帜延绵,在阳光与江水照耀下闪闪光。肃宗的亲信太监也在诏讨队伍里,昭告天下:这次进军,在新皇帝那里,是叛逆。永王的军队人心浮动。那天晚上,永王的亲信季广琛召集相熟的将军,割臂结盟,背叛李璘,渡江而去。高楼被拆掉第一根柱子,轰然倒塌,永王的军队很快四散投降,逃跑,永王只能带着少数亲信先往晋陵(今江苏常州),又往长江上游的江西逃去。官军紧追不舍,最终将永王李璘射杀在江西大庾岭。

李璘兵败,随从四散。李白混在败亡的队伍里从丹阳坐船奔向东南方向的晋陵。二月的江南,夜风湿冷,追兵紧跟在后,火把相连如同燃烧的星火。恐惧与寒冷交替,漫漫难熬。熬不过去的时候,李白唱起了歌。穷途末路的水边,是一定要唱歌的:荆轲刺秦,永诀易水;项羽败亡,自刎乌江。但李白唱的这歌,是委屈:他以为他是英勇的,他毫无疑问代表正义,他要去讨伐安禄山的!没想到,他把自己投入到一场本来已经避开的战争中,在政治的翻覆里,他也成了一个反贼。

比起道术,其实李白更相信历史对于命运的占卜。公元前597年晋国与楚国战于两棠,晋军败绩,前有楚军,后有黄河,晋军被逼入绝境。记录这次战争的左丘明在《左传》里冷酷而准确地描述晋军慌乱的逃窜;“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诗经》里把一同并肩作战的士兵叫“同袍”,但在这里,两支部队争夺逃亡的船只,先上船的士兵疯狂砍向扒着船舷的同袍。一截一截的手指维持着用力弯曲的角度咚咚咚咚地落在被血洗过的船上。又过了两年,楚国围攻宋国,围城九个月,城内“易子而食,析骸以爨(cuàn)”——守城的军民交换孩子吃,吃完了肉再把骨头拆了当柴做饭。

残酷的战争最后都归入自相残杀的结局。

李白在这《南奔书怀》里,用了这两个典故:“舟中指可掬,城上骸争爨。”历史如同诅咒一般再现:玄宗的两个儿子带着各自的军队相互残杀,而长安、洛阳失陷,安禄山的将领阿史那承庆攻陷颍川郡,江陵、荆州以及荆州扼守的长江下游江南与巴楚地区都危在旦夕。

李白不耐烦太复杂的细节,战争也好,政治斗争也好,他不像杜甫那样工笔细描某一场具体战争的残酷。但更抽象地,他感觉到人类历史一再地重复,这让他失望烦闷。他曾经满腔热血,希望扫清寇乱,但现在,只能把一腔委屈气愤唱进逃亡的歌里,拔出剑砍向废墟里烧焦的柱子。

李白想逃回庐山,半道在彭泽被捕。这一个月的从军行,成了李白无法洗脱的污点。他只好拼命为自己辩解,“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都是因为太有名,被逼的。但他在永王的宴会上眉飞色舞写下的诗句白纸黑字。永王征辟时,拒绝了他的名士后来都活得好好的,到了李白这里,“胁迫”就如此严重不能拒绝?颠倒错乱,自相矛盾,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解释。

李白被押在浔阳狱中时,永王李璘的谋士伏诛的消息每天传来,不知道哪一天就有好酒好菜送进牢房,点到他的名字。他的妻子宗氏是武则天时代宰相宗楚客的孙女,此时托着家里的关系为他上下奔走,眼泪流干,受尽白眼。他还有一双儿女,刚刚从战乱的北方安全归来,他还渴望有生之年再次回到长安,登上金灿灿的宫殿。

他要活下去。他疯狂地向所有能为他说上一句半句的人投诗求救,比如他十年的老友高适。

天宝三载(744年),李白、高适与杜甫一起漫游梁宋,跑马观妓。那时候的李白名满天下,有皇帝赠予的黄金,有谪仙人的美誉。那时候的高适只不过是居住在宋中无数不得意的穷酸诗人。除去开元二十三年(735年)参加过一次不成功的制举,别无建树。现在,李白是阶下囚,高适成了御史中丞、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

李白终于还是拉不下脸直接向高适求救。浔阳张孟熊将往广陵去做高适的参军。朋友远行嘛,写一送别诗总是应当的。他为张孟熊写了《送张秀才谒高中丞并序》,只是写着写着,主角变成了高公——“高公镇淮海,谈笑廓妖氛”;又说到自己的冤屈——“我无燕霜感,玉石俱烧焚”;自比邹衍——邹衍事燕惠王尽忠,遭谗言下狱,邹衍仰天哭,五月天为之下霜。

他为这诗写了一个小序,说他在狱中读秦末历史,读到张良的故事,深为感动。他想让这通夸张的吹捧在“读历史至张良一节”这个随机事件之下,显得不那么捉襟见肘的刻意,他也想高适能够明白他的志向与冤屈。

看起来很有希望。永王的幕僚季广琛在高适的帮助之下免于死罪,那么他这个旧友,更该获得助宥,毕竟他们曾经在天宝三载(744年)的秋天一道饮酒观妓,射猎论诗。但李白对高适的吹捧随着求他搭救的热望一道石沉大海,李白从此再没有等到高适的只字片语。

寄予厚望的一步踏空,李白还有运气。在李白疯狂干谒名人的青年时代,他曾经见过名诗人宋之问的弟弟宋之悌。不同于宋之问的文采,宋之悌是个有勇力的武夫,在四川一带做过益州长史、剑南节度使兼采访使。告别时,李白为他写了名句:“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现在,宋之悌的儿子宋若思正做江南西道采访使兼宣城郡太守,带兵三千赴河南对抗安禄山,路过浔阳。死马当作活马医,李白也向他投了诗。没想到,这个半熟不熟的旧友之子向他伸出了援手,将他救了出来。

侥幸不死的李白以为他重获清白。留在宋若思幕府里,一面为他写公文,陪他饮酒赴宴,用他能做的一切表达感谢;一面一不做二不休,请求宋若思向皇帝推荐他做官,甚至推荐信,他都替宋若思写好了。他以宋若思的口气吹捧自己说:李白当年在长安,是“五府交辟,名动京师”,人人抢着要,红得不得了。现在因为永王的事情含冤得罪,实在无辜。李白此人“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是稀世之英。陛下您赶紧拜他一个京官,让朝堂上也有光。于是四海豪杰,都会望风而动……

李白信心满满,也许因祸得福。奏表递上,没有等得朝廷任何的回复。没多久,连宋若思的幕府也待不下去了,他辞职而去,很快在宿松山大病一场,病中也不忘向刚从凤翔来浔阳,都统淮南诸军事的宰相张镐赠诗求引荐。这个后世声名寂寂的张镐,从不知道在这一年他承担着解救唐代诗坛最重要的两个诗人的重担:夏天的时候,他刚把杜甫从凤翔的死牢里救出来,此时,又收到李白寄来的求助。

依然没有回复。到了冬天,朝廷的回复姗姗来迟:

李白从贼,流放夜郎。

八年前,李白的好友王昌龄流放龙标(今湖南怀化县),在李白眼里那就是最险远的边地,他为王昌龄写了一诗,把龙标比作传说里有去无回的夜郎(今贵州正安县):“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没想到现在,愁心、明月与他这把老骨头真的要一起往夜郎去。

从浔阳到夜郎,需要经洞庭,出荆门,过三峡。这一路,李白走了大半年,从江夏、岳阳,到长沙、衡山、零陵。他名满天下,各地都有接待他的朋友,请他喝酒,请他玩,他再写诗相赠,把流放过得像长期巡游,直到这年冬天,到了三峡边。冬季枯水,滟滪堆出水二十余丈,三峡难以通航,进出都只在春秋两季。李白滞留沔州(今湖北汉阳),以为自己有生之年不能再回来,郑重地写了一批诗,留别他的朋友们。

没想到,乾元二年(759年),李白流放夜郎的第三年,朝廷大赦天下,死罪改流放,流放以下赦免。李白流放,半道而还。他快六十了,兴奋起来还是跃跃然,像个孩子。他把跃动的心情写进诗里,就是自由跳动的意象。他不耐烦律诗在颈联、颔联规整的对仗,那像是一个盒子,装不下李白。他选了最擅长的七言绝句,四个散句如一篇飞天遁地的游记,有色彩,有速度,有声音,一切都为了衬托他的兴奋,便成名篇: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早白帝城》

过了年,他虚岁六十了。枷锁与宫殿都弃他而去,他又一次回到三十多年前他从蜀中出的那一刻。那时候,他从四川出去看外面更广阔的天地。顺江而下,出三峡,下荆门,游洞庭。同样的峨眉山月,同样的夹岸群山。那时候他写“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长江出三峡之后骤然开阔,他写“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外面的世界带着无穷机遇与巨大成功在静静等着他。“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月亮、江水与云都格外明亮。

现在,他又过三峡与峨眉。江山没变,岁月空长。他得到过财富、荣耀,现在都失去了,只剩老病穷困,孑然一身。还是一样的月亮,老李白此时仰起头,竟现一种寂寂苍茫:“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

漂泊半生,一无所有,李白又想到了江南。

十一

顺江而下,李白去了当涂,与他在当涂做官的族叔李阳冰住在一起。

当涂有一条伸入长江中的岬角叫牛渚矶(更普遍的名字是“采石矶”),这里江面变窄,两岸绝壁乱石,是军事要地。李白很爱这个地方,来过许多次。在更早远的时空,他喜欢的谢家人也常来此处。谢朓的曾曾叔祖谢尚镇守牛渚,在秋夜泛舟赏月,月色明亮,枫叶鲜艳。他听见江上的小船里,有人在吟诗,是袁宏在吟诵自己写的《咏史》。谢尚很喜欢,便去结交,而后成就一段相知的佳话。从前许多个在牛渚矶江边游荡,胡思乱想的夜里,李白写过一《夜泊牛渚怀古》记下这个典故: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许多年过去,李白又来牛渚。当时人多半认为他神经兮兮,颠三倒四,任性妄为。为了做官,就没脸没皮地自我吹捧,干谒求人,当道士,拜道箓,跟皇帝与公主套近乎,最后他孤注一掷地吹捧“反贼”永王李璘。他知道,不在乎,冷冷写过:“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他不自我辩白,但暗地里也会怅惘——怎就没有一个人能像谢尚理解袁宏一样理解我呢?

李白的希望与失望火焰一样此起彼伏,大多数时候,他有意选择向别人展示高亢明亮,但面对自己的时候,他不得不诚实面对孤独。他有许多朋友,也有他们永不能触及的角落。

他只身面对一轮月亮的时候,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

他与敬亭山默默对坐的时候,是“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对未来的希望是一道阀门,拦住他的失望、寂寞。但是年龄是阀门上的胶皮圈,慢慢地,年轻时熊熊燃烧的热望渐渐冷却松弛,现在他要面对的不是希望、失望的交替,而是最终的熄灭。

他这具躯体诚实地记录了在人间行走的磋磨。他生病。躺着躺着,春天到了。出去走走,也写了一诗:

沦老卧江海,再欢天地清。

病闲久寂寞,岁物徒芬荣。

借君西池游,聊以散我情。

扫雪松下去,扪萝石道行。

谢公池塘上,春草飒已生。

花枝拂人来,山鸟向我鸣。

田家有美酒,落日与之倾。

醉罢弄归月,遥欣稚子迎。

——《游谢氏山亭》

还是他喜爱的谢公山,山南有谢朓故宅,宅后山道,路极险峻。山上有池,是谢朓喜欢的西池,水冷味甘,盛夏来就好了。山顶有亭,名“谢公亭”。他大概缓缓地又游了一遍:扫雪松下,葛藤爬上石道。花枝拂人,山鸟鸣叫。旧岁还有痕迹,但春气已经蓬勃。他看见两百年前谢朓家的池塘上,已经生出青青春草。

既不是李白式的奇崛,也不是李白式的浪漫的寂寞。六十一岁了,他的行动开始迟缓,但是眼睛、耳朵却因此格外贪婪。等不得,追不上,新的将无可避免地掩埋旧的岁月。这是自然的轮回,也是人类的规律。在一系列的新旧对比里,他与他崇拜的谢朓也在逐渐接近——当他们都成腐土,都会退隐到时间的幕布后去。那时候,时间的距离将不再被计算,他可以自由地到达他想去的任何时代,任何人的身边。他崇拜过建功立业的鲁仲连、诸葛亮,但最后,他还是最想停留在谢朓曾经居住过的地方。谢朓因为不愿参与谋反而被诬告谋反,三十五岁上死在狱中。倚靠着与他一样的失败者,李白竟然有一种滑稽的归宿感。你看,现在李白甚至不再谈论他津津乐道的修道大业了。

后世的笔记小说家为他创造过许多明亮任性的故事:

传说他在长安时参加玄宗的宴会,写诗之前,先要高力士脱靴,杨贵妃倒酒。

传说他年轻时游并州,曾经搭救过犯法的郭子仪。李白下狱时,郭子仪正领兵对抗安史叛军,收复长安,听到消息愿意以官爵赎李白,才由死罪改流放。

《唐摭言》说他死于一场模糊了记忆、诗意与现实的醉酒:那夜他乘船渡牛渚矶,江中明月皎皎,如他童年时最爱的白玉盘。他在梦里乘舟经过太阳,现在,又为什么不能去水里捞月?便兴高采烈一跃,沉入水中。

在他们热爱的眼光里,李白不该受到人间规则的束缚,他是传说本身。但实际上,他挣扎得用力至怪诞,因为他承受最紧的束缚。宝应元年(762年)十一月,在当涂住了没多久,李白就死了。没有传说里那么明亮任性,相反,也许只是平淡但必然地,病死了。

后来他一个朋友的儿子范传正做宣歙(shè)池等州观察使,专门去当涂一带访求李白的后代,想要照顾。只找到他的两个孙女。两个女孩都嫁为农妇,衣饰粗糙,面目村俗。她们说,父亲伯禽无官而卒,一个哥哥远游十二年,不知所踪。并非不知织布,但没有田养蚕种桑;并非不能耕地,但没有田产,只能草草嫁了当地农民,糊口饭吃。李白的孙女们拒绝范传正要为她们寻个更好人家的许诺,但告诉了范传正一件事:李白晚年因为心里喜欢谢公山,一直盘桓于当涂,想要死后葬在这里,但因为种种原因,现在葬在龙山东麓。这并不是他的本意。

范传正便为李白改葬,北倚谢公山,南抵驿路三百步。

十二

李白一生说了许多吹捧别人的场面话,都是道家“为我所用”的现实人生观——为了实现他做大官的理想,没什么不能做的。但老了,却越来越眷恋儒家那些傻乎乎的追求。他在绝笔《临路歌》里再次提到了庄子笔下的大鹏: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他从年轻时就坚信这只飞振八裔、余风激万世的大鸟是他自己。他有高而远的方向,但中道而折。按着庄子那一派的逍遥,飞有飞的好,折有折的好,折便折了吧。然而李白却在这样的悲剧里想到了孔子。孔子晚年也见过一只传奇的动物。鲁哀公十四年的春天,猎到一只四不像:头像龙,身如马,尾如牛,背上有五彩花纹。他们都不认识这只奇怪的动物,拿给孔子看,孔子一看便哭了起来:这是传说中的麒麟呀。竟然被如此对待!李白以为,孔子如果在,也会为他哭泣。可惜孔子已经死了。

因为惋惜而哭泣是儒家才会有的情感,它对于应该得到却无法得到、应该坚持却无法坚持的那些美德过于执着,甚至于迂腐。李白求仙问道一辈子,快要死了,却现自己最终仍然和孔子站在一起。孔子晚年删述《春秋》,绝笔在鲁哀公获麟的这一刻。李白年轻时候曾经写过一《古风》,里面说“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也说“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宏伟的建筑终成土灰,但微不足道的文章词赋在竹简木册口耳相传间有更顽强的生命。早于李白五百多年,也有人曾讲过“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道家的传统里,文章是圣人的糟粕,但对于“道士”李白,文章传世,他还是在乎的。

事与愿违。关于李白资料的匮乏,他的生世行年模糊,一生的故事半真半假,传说累积传说,自我吹嘘叠加出于自尊的谎言。正史不正,野史也未必是野。

他的诗稿散逸,传抄错讹,甚至诗集中屡屡混入伪作。

李白生前曾经托人编过三次文集。一次是请千里迢迢去“追星”的粉丝魏颢,一次是汉东倩公,还有一次是他的族叔李阳冰。魏颢从天台山、广陵一路追踪李白到了江东。李白很高兴,把当时的手稿都给了魏颢,还说以后写了再添,但魏颢并没有得到完整的文稿。他为李白编的《李翰林集》,多是安史之乱“章句荡尽”后的残卷。李白晚年重病不起,草稿万卷,来不及整理,身边只有一个李阳冰。托付诗稿于枕上,别无选择。汉东倩公那里,干脆没了下文。

现存的李白集有两个有名的传本系统。一个是蜀本,由宋代乐史编辑李阳冰《草堂集》、魏颢《李翰林集》外加自己收集的李白散佚的文稿而成,又经过著名的学者宋敏求和曾巩编订次序,是宋代的传本。另一个是当涂本,依照李阳冰的《草堂集》代代编订,宋代另一个有名的“咸淳本”《李翰林集》便很有可能出于当涂本。

这些本子四散传播,开枝散叶,各有抵牾。不知道李白到底有没有写过“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不知道他最终定稿的《静夜思》到底是“举头望明月”还是“举头望山月”,也不知道《将进酒》到底写的是“古来圣贤皆寂寞”还是“古来圣贤皆死尽”。他在《对酒忆贺监序》里自称在长安紫极宫见到贺知章,但长安根本没有一个“紫极宫”:开元二十九年(741年),玄宗皇帝将天下供奉老子的玄元皇帝庙改名“紫极宫”,只长安与洛阳不同。长安的那个叫“太清宫”。

他那么爱热闹的人,文集却以这样“未完成”的姿态面世,甚至没有名人为他好好写个集序,或者墓志铭。比起他之后的名诗人简直寒酸:柳宗元的墓志铭是韩愈写的;白居易与元稹互相为彼此写了文集序;杜牧大半夜被朋友叫起来,为李贺写了《李长吉歌诗叙》。甚至,连最潦倒的杜甫也有孙子替他求当时的名人元稹写了精确又典雅的墓志铭。

但李白……当世以及所有后世中最有能力与资格为他的文集写序、为他撰写墓志铭的那个诗人被困在蜀中,流离战祸,操心衣食,甚至还不知道李白重病快死。

哪怕在生活最困苦,音信最不通的时候,他也没停止过对李白的思念。安史之乱里,杜甫拖家带口逃难,在秦州的深秋没有吃的,山里只有老鼠和飞鸟,只能靠拾橡树果、野栗子充饥。被操心日常担心国家的愁绪占满的头脑里,得点滴空闲,想想叫他开心的事情,其中,就有李白。

他写了《天末怀李白》。他将他们希望渺茫的相会寄望在零星的书信里:“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他把自己和李白的命运放在了互文的共同体:“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他以为李白被流放夜郎恐怕没有生还的希望,沉痛惋惜:“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他甚至把关照李白当成了自己的责任。杜甫听到李白被流放夜郎的消息,日夜担心,甚至梦见了他,写下两《梦李白》: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常相忆。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叶青,魂返关塞黑。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梦李白二·其一》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梦李白二·其二》

在李白去世的这年,他盘算着又很久没有李白的消息了,写下《不见》,他还记得李白曾经讲过童年在大匡山读书的往事,替他想着“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最后,杜甫写下总结李白一生的这《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

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

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

白日来深殿,青云满后尘。

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

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

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

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

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

处士祢衡俊,诸生原宪贫。

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

五岭炎蒸地,三危放逐臣。

几年遭鵩鸟,独泣向麒麟。

苏武元还汉,黄公岂事秦。

楚筵辞醴日,梁狱上书辰。

已用当时法,谁将此义陈。

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

莫怪恩波隔,乘槎与问津。

李白为了引人注目的狂放,常被人误解。杜甫一定要为他辩白,说他“佯狂”,说他“天真”,说“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哪怕根本没人听。没人听,他也要一一地写,一比一写得好。哪怕他们之间只有短暂的交情,哪怕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李白一生从未追求到他所期望的荣耀,甚至连赖以成名的诗文最后也草草编成,是不幸。但有杜甫以“惊风落雨之笔”写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才华,就有足够的光,仿佛日月相辉照,遮蔽一切残缺的阴影——没有清白的家世,没有显赫的功名,没有仔细编订的文集,没有典雅的墓志铭……李白选择一世疯疯癫癫的人生竭力去追求却依然一无所有,都不重要。

十三

韦执谊最后在这篇《翰林故事》里写道,在翰林院里工作过的,还有李白,他只在翰林院里有一席之地,但具体的工作天差地别,根本算不上翰林学士。韦执谊二十多岁就成为翰林学士,他已经获得了前代诗人心念终生却不能得的,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很难不心生骄傲庆幸。在刚过去的永贞元年(805年),四十岁不到的韦执谊做到了李白甚至只能私下想想没敢说出口的宰相,但他的荣耀与同时的“永贞革新”一样稍纵即逝。

元和元年(806年)的这个冬天,他身在遥远的崖州(今海南海口)做一个没有职权,形同坐监的司马员外置同正员[27]。

韦执谊年轻时做翰林学士,曾经与同事一起看地图,每当看到岭南各州时,都闭目不看,命令赶紧撤下去。现在他真的来到岭南更南的海南,一无所有的时候,忽然记忆起年轻时的翰林院,右银台门右手,大明宫最西北的院廊,笼罩着如云的紫薇花。当他们骄傲地自称“紫微郎”时,没有谁知道,人竭尽全力的追求与命运漫不经心的指向总是南辕北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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